待用过晚膳,已是夜深如许,只是辛眉先前便睡了一整天,此时是了无睡意。穆寒箫心绪犹未平复,爱人在前,更是不舍得把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浪费在睡梦中。两人便腻在一处,絮絮叨叨地闲聊着。
“你这次去骆家庄,骆庄主可有为难你?”辛眉蹙着眉头问道。
早先穆寒箫便发现,辛眉的记忆似乎停留在当初她中毒后被带回百里庄养伤的时候。而这么多年的种种,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更何况,当年酿成惨剧的那些事,他巴不得辛眉永远忘记不要想起来,因此也绝口不提这些事,甚至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要召集仆众,吩咐他们决不可泄露辛眉死而复生之事。不过人多口杂,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让辛眉少与他人接触,以免她察觉这些年的不同……
“……寒萧?”
穆寒箫陡然回神,思绪一转,便知她此时说的是当初他去骆家庄退婚的事,便道:“骆庄主是明理之人,他知晓我和瑶儿只有兄妹之谊,并未为难。”
“那……那瑶儿呢?”辛眉神色中仍是犹疑,“你让她伤心了?”
想起这些年来的骆婉瑶的痴缠,穆寒箫也是心头郁郁,只是面上却做无谓状,“你忘了是瑶儿自己要跟我结义金兰的么?解除婚约她也是赞同的。”
辛眉点点头:“这样便好。对了,前几天你传信回来说找到怀堇了?”
听她提起这个名字,穆寒箫心猛地一沉,细看她神色中并无异常,才道:“是啊,这次能找到堇儿,还多亏了瑶儿,她们两个亲如姐妹舍不得分离,我便先回来,过些天瑶儿便会带堇儿一道来了。”
“是这样啊……”辛眉喃喃地念了几遍“堇儿”,才偏头笑道,“真希望能早日见到堇儿,我自小便和姐姐失散,最是明白在外漂泊的苦楚。”
对着她的笑颜,穆寒箫只觉胸中有细微的刺痛丝丝传来,当初辛眉便是这般期盼着与堇儿的相见,谁能料到,之后竟会变成那般模样?
***
眯眼望向远处在山势起伏中隐约出现的村落,木怀彦轻舒一口气,手中缰绳轻轻一勒,放慢了马速。整整一日夜的狂奔,他接连换了三匹马,才能在这日清晨赶到鼓楼山脚下。明明知道叶曼青在百里庄安全无虞,他还是不能安心。这一路策马扬尘,越接近百里庄,他心中隐隐不祥的感觉越发清晰,只想着快快赶到她身边去,亲眼看到她无事才好。
木怀彦赶着马儿往村子里行去,虽然天色尚早,但习惯早起的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这个小村落便叫做“鼓楼村”,是上百里庄的必经之路,也是休憩之所。木怀彦曾来过几次,对这村子还算熟络,便牵着马往村边刘老汉的院落过去,准备给马儿喂点草食。这山村野地,家家都是夜不闭户的,刘老汉的院门也是大敞着。木怀彦把马拴在门口的树干上,刚迈进院子,就看到院中停着一辆装饰秀雅的马车。
这马车看着却有些眼熟,还未细想,靠南的一扇门从里打开,走出一个侍女。那侍女正端着一盆水往外倒,看到站在院子中的木怀彦,愣了一下,突然尖叫一声:“小、小姐!”
木怀彦此时已认出来,这侍女正是一直跟在骆婉瑶身边的那个莺儿,不由眉头一皱。这时,屋内装扮妥当的骆婉瑶走出来,看到木怀彦也是一愣,随后便笑起来:“在这里也能撞上,我们还真是有缘呐!”
“你怎会在此处?”
听到木怀彦这么不客气的话,骆婉瑶更是娇笑连连:“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再说了,武林风传那半卷流云绘在叶姑娘身上,骆家庄自然得来确认一二。”
木怀彦盯着骆婉瑶道:“那不过是江湖谣言,骆姑娘请慎言。”
“是不是谣言,谁也说不准,只要各路江湖同道信了,那便是真的。”骆婉瑶眼波一转,“你说是不是,木少侠?”
木怀彦不再说话,只按以往规矩,在院中石磨上留下一粒碎银,径自取了粮草便往外走。
“既然方向一致,何不同行?”骆婉瑶倚着房门,垂下的眼眸中神色不定,“也许路上我可以给你说说辛眉的故事,如何?”
***
迷蒙蒙睁开眼,穆寒箫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六年来他几乎已经忘了酣睡的滋味,这一觉却无比香甜绵长。似乎做了一个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美梦,梦里的她笑语欢容如旧,看着他时眼神中满是柔情……辛眉,你已经不恨我了吗?
辛眉……
他下意识往身旁摸去,却是一片冷清,这一下,他才终于醒了。豁然起身,原本披在他身上的衣袍飘落在地,原来他先前竟是靠在床边上睡着的。前一夜的回忆顿时涌入脑中,先前他们只顾着说话,未注意时辰,等发觉已经是夜深后,辛眉渐渐也有了困倦的神色,便赶着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他自然不允,这一时一刻他都不愿与她分离,非要她留下。但辛眉向来是守礼之人,只说两人并未成婚,同宿一室实在不妥。便这般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辛眉困得受不了了,才答应留在这里过夜,只是穆寒箫却得去睡小榻。
穆寒箫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他在那小榻上翻来覆去总觉不安稳,索性起身坐到辛眉床边。夜色中虽看不见她的睡容,但只消这般握着她的手,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便安心许多。不知不觉中,他竟靠着床脚睡着了。
这些记忆都这般清晰……他低头看着地上的长袍,这原是放在衣柜中的,定是她为他披上的……他忽然转身往外冲去,隔壁的房间里没有,空荡荡的回廊里也没有……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
他狂乱地冲出院门,被他勒令不准进入院中的下人们正守在门前,随时听候吩咐。见他猛地冲出来,下人们都吃了一惊,只是看他神惊惶,却也没人敢去惊扰他。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在各个屋里跑进跑出,有挡着他路的,他也不管不顾直接一掌拍开。顿时四处高高低低地惊叫声不绝,正混乱着,和伯急急走了过来,按着穆寒箫的肩膀大喝一声:“少主人!”
像是从梦寐中被惊醒般,穆寒箫猛地一颤,看清眼前的人是和伯时,才放下已然蓄劲发力的手掌。
和伯轻轻一叹,低声道:“夫人在百花甸。”
百花甸是百里庄专门用来培植毒花毒草的地方,因为种类复杂,花香草汁各有毒性,再加上风向变化,算得上是百里庄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平日里便是百里庄的人也少有过去的,若要去就必定要从和伯手中领解毒丹。
穆寒箫一听脸色便是一变,肩头一震挣开和伯,便直往庄外百花甸的方向奔去。
和伯回头吩咐仆众们各自归位,自己却是望着天际长声叹息。
虽已至初冬时节,但百花甸仍是郁郁葱葱,各色奇花或含苞待放,或凌风而开,远远望去五颜六色的甚是美丽。或清浅或浓郁的花香被微风一吹,便都融在一处飘散开来。偶有彩蝶闻香而来,被这香风一荡,登时就掉在地上,翅膀挣一两下,便不再动了。
明明依辛眉现在的体质,寻常的毒花根本伤不了她,但穆寒箫关心则乱,却是没想到这一层。他急急奔来,四下一看,便发现在百花甸东南方的一块草坪上躺着一个绯红的身影。眼见那人一动不动,他骇得心魂具丧,跌跌撞撞扑到那人跟前,颤抖着手就去探她的脉象。
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辛眉猛地睁开眼,见他面色异常苍白,便握着他的手道:“怎么了,寒萧?”
探到她的脉象如常,这时再听她出声,穆寒箫顿时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抱住。察觉他的异常,辛眉也不言语,就任他这般抱着。许久,才听他在耳畔喃喃道:“不要有事,就算我死……别再离开我……”
辛眉却是低低一叹道:“我不会有事的。你忘啦,上次我掉进百花甸后,你喂我喝了许多药,现在百花甸的毒花毒草根本伤不了我。”
穆寒箫身形一僵,缓缓抬起身,喉头滚动只勉强逼出一句:“你又想起了什么?”辛眉掉进百花甸的事,是在堇儿上山后不久发生的。
只见辛眉缓缓转过头,用手指拨弄着边上的一株小草,轻声道:“寒萧,堇儿不喜欢我……”
说不喜欢那还是客气的,从上山第一天起,穆怀堇就对辛眉表现出了和老夫人一般无二的厌恶。其实想想也知道,堇儿一直流落在外,是骆婉瑶多方奔波才寻回她的,她自然要跟骆婉瑶更加亲厚些。自然而然,堇儿对害她骆姐姐被退婚的罪魁祸首没什么好脸色。这些事,如果说六年前的穆寒箫毫无察觉,经过这么些年后,他也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堇儿一心想撮合他和瑶儿,每每看到他与辛眉在一起就会发脾气,甚至任性地非要把他拉开。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妹,他自是心疼无比,因此便是她有什么无礼的举动,他也多是忍耐包容。就算私下里跟辛眉相处,也是让她放宽心胸别跟堇儿计较。
“……寒萧,我骗了你……上回,我不是不慎掉进百花甸的,是堇儿她、推我下去的。”
穆寒箫闭了闭眼,虽然六年前辛眉只说是她自己一时不慎才掉入百花甸,但他仍是对此事存疑。辛眉性情喜静,又听他告诫,因此在百里庄待了近半年也从不曾到过百花甸。若非堇儿要她来这里,她一个人根本不会过来。再说她身手不弱,又怎么会轻易摔到花田中?那时她旧伤未愈,被花田中的十来种毒花刺伤。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只怕那一回,他就失去她了……堇儿的心,竟是这般狠毒!
更叫他心寒的是,出事后,堇儿还故作乖巧地要照顾辛眉服药。现在想来,当初他在给辛眉配药调养身体的期间,发现辛眉的身体时好时坏,也是堇儿动的手脚。就在他眼皮底下,他的亲人肆无忌惮地欺侮辛眉,而他却一无所知。这些事,辛眉却是连提也不曾提过!
辛眉回转过身,拉住他的衣袖道:“你也莫多想了,堇儿许是年少不懂事。只是,我们的婚期,还是再往后延延吧。”
穆寒箫将她拉起身,细心为她摘下粘在身上的草叶,才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当初,他就是为了顺堇儿和老夫人的意而将婚期后延,才会有成婚前夜的那出惨剧。这一回,他再不能重蹈覆辙。即便,辛眉的记忆似乎在慢慢恢复……哪怕最后她完全恢复记忆,哪怕她恨他入骨,这一生,他也要她成为他的妻。生生世世,也绝不放手!
“我们三日后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