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青撕下一块饼,放在嘴里慢慢嚼着。气氛太过微妙,她吃得心不在焉。
事到如今,就算是傻瓜也知道,叶辞对她……太不一般了。
原先她并没有在意,毕竟他的性格有些古怪,能给她点好脸色看,她都要觉得庆幸了。再加上她心里挂着一堆事,根本就没怎么在意他。那天他突然答应等事情结束后就带她回百里庄,她都高兴坏了,觉得这怪胎虽然刚开始很讨人厌,但渐渐地也有那么点像个好人了。哪里想到……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认识才几天,他怎么会……
越想越是烦恼,她索性把饼放下。
“吃饱了?”叶辞的声音见缝插针地响起,“把这个拿去洗了。”他甩手扔过来一个湿淋淋的小包袱。
叶曼青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套泡得皱巴巴的衣服,“这衣服哪来的?买的?”见他点头,她忍不住诧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买颜色这么嫩的衣服?”居然是水蓝色的衣料……太风骚了!
叶辞的耳根一热,怒道:“废什么话!快拿去洗了!”
看他这么直眉怒目的样子,叶曼青反倒觉得轻松自在些。刚才的事说不定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哪能这么自作多情呢?这家伙臭屁傲慢得无人能比,嘴贱更是一等一,要让他看上眼,少说也得天仙下凡。
这么想着,她脚步轻快地往外头的小溪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叶辞忍不住摸了摸耳朵,暗骂了句:“笨蛋!”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外头黑逡逡一片,只有零星的几点星光闪烁。夜风清冷,溪水更是冻人。
叶曼青也不耽误工夫,摸黑把衣服好生搓洗了一番,便回到洞中,抖开衣服往竖在火堆旁的树杈挂去:“烘一晚上,明天肯定干了,你正好可以穿——”
她忽然顿住。
水蓝色的纱裙铺展在眼前,粼粼的水光在细致的丝线中闪烁,映得裙摆处绣着的花瓣娇俏动人。
“好看么?”他问。
叶曼青只觉得喉间干涩:“……好看。”
“喜欢吗?”他又问。
她看着他,他的神情散漫,好似随口一问。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她,隐隐带着热切的期待。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叶辞满意地笑了起来:“好,送你了!明天就穿上!”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不自然,侧身往干草堆上靠了靠,随手把玩着那把银匕。叶曼青的目光不由跟着匕首转动,一时怔忡无言。
叶辞停下动作,无奈地看向她,招招手:“算了,这刀你拿去玩吧。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赶紧露出个狗腿的笑容,蹭上前来,接过匕首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一边随口问道:“对了,之前在水潭那,你怎么那么刚好接住我的?醒的也太及时了。”
叶辞的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扫过:“你赶到潭边时,我就醒过来了,只是一时没有力气睁眼说话。”
叶曼青一愣:“那……”他岂不是就看着她把他扔到一边,拙劣地想要逃出去?
叶辞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没错,我就躺在那,连气都喘不上来。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你把我这个重伤患抛下,想要趁机逃跑。”顿了顿,他看了眼她手中的银匕,“那时候,我看着你不停往上爬,心里忍不住在想,为什么你之前不逃,偏偏在见到我后就拼了命想要离开。”甚至置他于不顾。
叶曼青涨红了脸:“因为……”
“因为看到这把刀吧?”叶辞了然道,“看到它,你才一下就知道,我跟木怀彦交过手。”他像是玩笑一般叹息道,“知道他在附近,你就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吧?”
“我……”
她无言以对。原本理直气壮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有重重愧疚哽在胸中。
“怎么,惭愧了?觉得无地自容?”叶辞话语如刀,一刀一刀插得狠。
叶曼青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你承认了就好。”叶辞一副“就等你这句话”的得意样,“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你说。”
“从现在起,不准再说要去见他。不许哭,也不许闹,乖乖调养身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兑现承诺。不然的话……”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你就别想再见到他了!”
“呸呸呸!”叶曼青顿时没好脸色了,“会不会好好说话?”
“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叶辞追问。
“不答应还能怎么办?”叶曼青没好气,“打又打不过你,这破地方我自己又出不去。”
“知道就好。”
叶辞眯着眼睛笑,顺手摸了下她的脑袋,把那翘起来的发丝理顺了。
叶曼青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连忙抗议:“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被她一说,叶辞的面皮不由微微发红。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白天动手时,有个女人用的匕首跟这把一模一样。”
“是况风华!”叶曼青一下兴奋起来,目光在他肩头一转,她之前就看到那个暗红色的掌印了,“这一掌是狄望舒打的吧?除了他们,还有谁?”
“我哪知道。”叶辞不满地扯了扯嘴角,本来不想多说。但见她轻轻咬着下唇,眼中隐隐有渴望的神色,忍不住心软,“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大概都是你的老熟人吧,一个个都恨不得杀了我呢。除了刚才说的这三人,还有个猴子样上蹿下跳的家伙。”
“猴子样的,肯定是齐楚!”叶曼青嬉笑,“那阿默一定也一起来了。”她上下打量他,笑眯眯的,“他怎么没在你身上捅几个窟窿?”
叶辞不由皱眉:“你是说楚南漠?真要说起来,那群人里,大概只有他是真存了杀心的。”
“那当然。”叶曼青十足的骄傲,“你抓了我,阿默绝不会放过你。”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叶辞觉着奇怪,“那木怀彦呢?”
叶曼青摆摆手:“木头是个老好人,他不会杀人的。”
叶辞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对了,你刚才说有六个人,剩下的那个,就是射伤你右腿的人吗?”
叶辞点头:“南宫误。”
这名字太陌生,叶曼青摇头:“这个人我不认识,可能是他们找的帮手吧。说起来,你等于是被围攻群殴了一顿啊!”她看着他,带着点赞叹,又像遗憾,“这样子你也能跑回来,确实厉害。”
“要不是不想伤到他们,我根本不会受伤。”叶辞撇撇嘴,“不过他们也不弱。看你武功这么差,没想到结交的高手倒不少。”
“那是,我人缘可是很好的。”这下轮到叶曼青得意了。
叶辞忍不住就想打击她:“可惜还是保不了你。要是换了我,根本就没人能在我手上抢人。”
“是是是,您多厉害啊,谁敢跟您比?”
……
聚尘宫。
虚掩的房门前,莫恨冬沉默地站着,连夜露沾湿了头发也未察觉。迟疑许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推开门,轻悄悄走了进去。灯烛早就灭了,他却毫无影响,笔直地走到床头坐下,在黑暗中凝视着安睡的女孩。
好一会儿,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地帮她掖了掖被角。犹豫了下,手指轻轻抚过她柔软光洁的脸颊。
不想手指忽地被捉住,只听少女压低了嗓音:“哪来的登徒子?不怕我一刀砍了你?”话说的虽狠,语气却很轻柔,响在这夜色中,真是娇俏又动人。
“砍了我,谁来当你的夫君呀?”莫恨冬低笑。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耗尽,整个人软趴趴地压在她身上。
缇月萱稍稍挣扎了下,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寻常,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要离开一阵子,今晚就得动身。”嗅着少女发丝的清香,莫恨冬有些失神,“明日南齐会带你回南林族,你把前两日我跟你说的话告诉姥姥,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你们要去找藏宝库了?”缇月萱的声音中满是担忧,“会不会很危险?”
“现在知道担心我了?”莫恨冬笑道,“放心吧,宫主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的。”只要不出意外。“倒是你,回到族里后,就不要再乱跑了。若是……情况不妙,就让姥姥闭族不出。总之,你们要见机行事。”
缇月萱默默听着,手指不知不觉揪住了他的衣服:“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少则几日,多则一个月。”
正说着,忽地响起了敲门声,是南齐:“阁主,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
莫恨冬应道,长叹了一声,双臂紧了紧,用力抱了她一下:“我走了。”
便要起身离开,缇月萱慌忙抓住他的衣袖,半抬起身:“你……”
夜色如晦,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是晶亮。莫恨冬的心突地一跳,蓦地回身攫住她的下巴,飞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乖乖等着,老子一定会活着回来娶你!”
说完也不敢再停留,逃也似的小跑了出去。
缇月萱呆了几息,突然缓过神来,低叫一声,整个人都埋进了被褥中。
“啊啊羞死人了!”
***
莫恨冬快步从冬隐阁走出,夜风吹得他双颊冰凉,他却不觉得冷。浑身似有火在烧,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蜜一样甜丝丝的感觉从双唇传遍全身,叫他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小冬。”
前头忽地有人出声唤他,他心神一震,顿时从那旖旎心思中惊醒过来。
却是染艳。
廊下晃动的灯笼映出她身后的老者,苍老的面容冷峻如山,一道道皱纹似那山岩被风化出的裂缝,深沉而锐利。他目光如电,盯着莫恨冬一看,便道:“收收心,宫主的安危可都落在你和小柳身上。若是有差池,你们万死也难赎其罪。”
莫恨冬不敢争辩,低头受教:“是,师父。”
此人正是聚尘宫左护法秋应君。他是肃宁王最信任的人,杨旭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这聚尘宫上下,年轻人多受过他的教训。当初,杨旭、应残秋、莫恨冬三人同在他门下修炼,感情深厚,对他更是敬畏有加。因此但凡他有训斥,莫不敢听。
“长老,可不当这么吓他呀。”染艳笑嘻嘻道,朝莫恨冬眨眨眼,“小冬一向懂事,最知轻重了。”
秋应君哼一声:“莫耽搁了,宫主还等着呢。”
他当先而行,莫恨冬和染艳跟随其后。
到了主殿前,果然见杨旭负手望着莽莽山色。他身后几步远处,站着个身披斗篷的人,头脸都被蒙了个结实。听到脚步声,杨旭回过身来:“长老,你们来啦。”
秋应君躬身道:“宫主,此行定要小心为上。”
“长老放心。”杨旭哂笑,“有小柳接应,万无一失。倒是长老你们,怕是有场硬仗要打,万望长老保重自己。”
“哈,复国在望,老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秋应君傲然道,“北耀的人不来便罢,真有胆子来,哼,来多少杀多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一切就拜托长老了。”杨旭笑着看向染艳,“阿艳,你多帮衬着。”
染艳微笑点头,目光微微一转,望向那个穿着斗篷的人:“这位是?”
“哦,这是无心姑娘,是我的客人,此行幸有她相助。”杨旭介绍道。
染艳没做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从斗篷下射出的目光十分阴冷,让人不舒服。杨旭这趟渡江北上的事是宫中绝密,只有他们几人才知道。莫名多出个无心姑娘,却是古怪。不过杨旭一向思虑深沉,也许这是他另外请来的高手,就像那位万泉剑阁的传人一样。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便从密道下了山。那密道出口处便是墨江岸边,早有一艘小船在水边等候。
杨旭拱拱手,扬眉笑道:“长老,阿艳,宫里便交托你们了。待我取回先祖宝物,北伐复国,指日可待!”
秋应君深深低下头:“老朽有幸……”
再多话也不便说了,杨旭、莫恨冬和无心三人登上船。船夫一摇橹,小船便如箭般扑入滔滔墨江中,朝对岸划去。水花飞溅在船舷,三人的外衣都被打湿了。
杨旭抹去脸上的水珠,望着两岸黑黝黝的高山,群木森森,他眼中踌躇满志:“墨江,终于到这渡江之日了!”十几年前,年少的他被迫带着群臣南渡,从此龟缩在南部三州。几千个日夜的谋划布置,才终于有了这一天!
知他心中起伏,莫恨冬并未多言。跟杨旭不同,他不久前已经北上过一次,沿途所见都是国泰民安之景。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明展翼这位英明帝王深入人心。北耀,已经不是当初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逆子,而是为万民所承认的帝国了!
杨旭的谋划,真能实现吗?这过程,是战乱频发、白骨累累,还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夜色轻柔地笼罩在他年轻的面容上,把那迷惘的思虑都给掩盖。
杨旭开口问他:“通知叶辞了吗?”
莫恨冬倏地回神:“一个时辰前已经发出了追魂蜂,只需一两日的时间,便能传信给他。有冷蟾在,他很快就能跟我们会合。”
不知想到了什么,杨旭忽地笑了起来:“他那只冷蟾,用处倒是不小,就是难养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