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也是闲着,王恒之干脆把那半桶水给提回了厨房,一边弯腰给灶台添柴生火,一边开口问道:“郑先生特意星夜等我,不知是有何事要说?”
郑达抱手站在王恒之后头,闻言微顿了顿,随即便开口问道:“你真就这么相信谢......”他顿了顿,还是十分给面子的叫了一声,“谢郡主?”一想到谢池春越活越回去,从公主成了郡主,郑达正纠结着的心里竟也觉得舒坦了许多。
王恒之生了火,往里头丢了一些柴和干草,见着炉灶里头的火势渐旺,他便又抬手往锅里倒水,唇边忽而微微一弯,徐徐笑着道:“那是我家夫人,为何不信?”
郑达哼了一声,盯着王恒之背对着自己的脊背,冷冷的出声道:“你且认真算算吧,就她,坑了多少人了?”
“圣人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恒之神色不变,倒完了水后方才转身去看郑达,语声亦是淡淡的,“她适才也承认了——现在的她与以前的她确实有些不大一样了。无论你信了还是不信,我已是信了。”
说到这儿,王恒之抬起眼,一双黑眸黑沉沉的,犹如寒潭一般冷且深,他的语调倒是世家子特有的慢条斯理、不紧不慢:“说来,郑先生难道真没看出来晚春的变化吗?”
郑达对上王恒之那双黑眸,忽而顿住了口,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低低道:“她素来便会骗人,你喜欢她是什么样,她便可以是什么样的。你怎知道她不是装出来的?”
王恒之闻言却是一笑:“倘若她能装一辈子,那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不觉得我会看错我所爱的人。”他望过来的目光犹如月光或是刀片一样雪亮,隐隐的带着一种笃定和认真的意味,“郑先生,晚春和我至少值得你再信一回罢?”
窗外的月光透过糊得严严实实的窗纸,照在王恒之那张美玉一般的面上,衬得他一头乌发银白,眉目若墨画,唇齿如珠玉,当真是光彩流转,其色皎皎。
郑达虽然还未三十,可此时却忽然生出一丝唏嘘的感觉来:这姓谢的天生就会挑人,弄得他“挑拨离间”起来都觉得糟心。
郑达不出声了,王恒之反倒有些反客为主的姿态。他似是十分随意的从厨房灶台一角的米缸的盖子上捡起一个颜色素淡的香囊,嗅了嗅,笑道:“这药材倒是配的极好,防虫鼠,放在厨房正好。”
郑达眼神微变,倒是并不应声。
王恒之却用指腹在香囊上的喜鹊图案上摩挲了一下,道:“这般的好针线,送香囊来的人必是要费许多心力和时间。”他只是略一顿变转了话锋,“想来,送香囊给郑先生的姑娘必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郑达面色已然沉了下去,语调已然沉下去:“不过是个香囊罢了,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此时,水已烧得沸腾起来,王恒之连忙转过身,手忙脚乱的把热水倒进木桶里,用瓢加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然后又寻了个木盆和干净的布巾,这才有空接了一句:“不知郑先生可否想过,倘周国大军长驱直入,半壁山河沦陷,无数百姓无辜受难,那些坐在窗下给心上人绣香囊的小姑娘们可还能再绣出这么活灵活现的喜鹊来?我本以为,郑先生应与齐天乐不一样,至少,郑先生你明白先辈披荆斩棘、洒尽热血所守护的是什么。”
郑达垂落在身侧两边的拳头不知不觉间握了起来,他抿了抿唇,竟是应不出声来。
好一会儿,王恒之收拾整齐了,方才提着木桶要出门,顺手把那个香囊塞回郑达的手里,一字一句的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香囊乃是先生珍爱之物,我自是不会要的。”他一步一步的出了厨房的大门,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那位姑娘绣喜鹊,大约是想问你‘何时方才能有喜事’。”
直到王恒之的脚步声渐渐去了,郑达方才觉得自己紧绷的肩头松了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背对着窗口,半张脸都沉浸在夜晚的暗色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王恒之提着一桶热水回去,推了门就见着谢晚春正趴在床上与他招手:“怎么现在才回来?”说着,她一时儿又像是背着大人恶作剧的小姑娘,颊边梨涡隐约一显,“对了,刚刚有个小姑娘在窗口偷看。我就顺口忽悠了一下。”
王恒之坐在了榻边,顺手给她捏了捏被角:“快躺好,趴着对肚子不好!”
谢晚春没法子,只好翻了个身,又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脸“快来问我”的模样。
王恒之拿她没法子,只好伸手拧了拧帕子,先是用温热的巾帕在她额上擦了擦,然后便问道:“你怎么忽悠人了?”
谢晚春眼中黠慧之色一闪而过,垂落下来的眼睫纤长浓密,欢快的道:“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喜欢郑达那家伙的,她问我怎么住在郑达屋子里,我便说‘我是郑达特意请来的客人,郑达求着我住一晚’.......”
话声还未落下,王恒之已然伸手在她颊上拧了一下,指腹揉搓过那柔腻的肌肤,他心里软得很偏还是强自忍着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容来,瞪了她一眼:“你不折腾,就不舒服啊?”
“谁叫他一整天都不给我好脸色。”谢晚春振振有词的道,“就该也找个人,不给他好脸色瞧。”
王恒之真想再打一顿,忍了忍还是道:“那你也不该捉弄人家小姑娘啊。”
谢晚春本想说一句“夫债妇偿,天经地义”这一类的话,只是瞧了瞧王恒之那眼神,为了自家屁股的安危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嘟囔着道:“好啦好啦,是我太过分了,明日要是碰上她,我就把话说清楚了。”
王恒之这才笑了笑,重又拧了拧布巾替她擦了擦手和身子,见她身上那件海棠红的亵衣似有些轻薄,便问道:“冷吗?山里夜间怕是更冷,要不然我去找郑先生再要一床被子?”
谢晚春孕中脾气本就不大好,被郑达顶了几回,自然不大高兴,如今见着王恒之体贴又温柔,又被他这般顺毛一摸,心里头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撒娇着道:“不必了,你上来抱着我,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王恒之被她娇娇的语声逗得不禁一笑,随即又往木盆里倒了水,捉了她一双冻玉一般的脚放到水里,替她洗了洗脚,擦干净了重又搁回床上,道:“我去外头擦一把,一会儿就回来。”
谢晚春头靠在枕上,抱着被子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王恒之匆匆洗了一回——他是男人自不必像谢晚春那般讲究的洗热水澡,用冷水冲了冲,方才往屋子里去。因着洗漱过后,被褥暖和,孕中嗜睡,谢晚春倒是有些困倦了,见着王恒之来了便手脚并用的抱住了他,低低的道:“快睡吧,明日一准儿要有鸡鸣声,睡也睡不好。”
王恒之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随即又以指为梳替她理了理那一头披散下来的乱发,忽而道:“晚春,我刚刚在厨房看见有人给郑先生绣的香囊了......”所以,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个?
回应王恒之那满腔少女心的乃是谢晚春绵长的呼吸声——她窝在王恒之怀里,不知不觉间便已睡了过去,很是踏实的模样。
王恒之暗叹了一声,只好拉了拉被子,与谢晚春一同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果然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谢晚春极是气苦,好在王恒之烧了热水,用热帕子在她脸上敷了敷,直到她清醒了方才扶她起来更衣洗漱。
郑达大约早已适应了这种悠闲的乡野生活,自是比王恒之和谢晚春醒得更早,他早上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法,顺道煮了一锅白粥,给谢晚春和王恒之还有门外守着的兵士递了几碗过去,口上道:“你们喝了粥,便走吧。”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看着郑达:“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郑达一脸欠揍的模样,冷冷淡淡的应声道:“你管我?!”
谢晚春多少也知道郑达的心态,她其实本意也是想要还玄铁令,既然郑达真的打算好了要与前事再不牵连,她也不好逼着别人。所以,谢晚春倒是没再说些什么,于是干脆窝在王恒之怀里,秀恩爱似的喝完了一碗粥,正要起身离开,忽而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郑达开口道:“你留一匹马,我自个儿去朱云关。”
朱云关便是西南与周国之间最大的要塞险关,玄铁骑一部分人马便留在那处。也就是有人在那里开了城门,使得周军入关。郑达既是说要去朱云关,其间之意自然是十分明白的。
谢晚春倒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便点点头道:“好吧,借你一匹,”她顿了顿,仿若漫不经心的加了一句,“此去周云关,路途遥遥,一路更有周军巡游,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还是小心些得好,至少留条命日后好把马匹还我。”
郑达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转过多少复杂心绪,终于沉声应道:“你放心。”他说了这一句话便端着网快回去收拾东西了。
谢晚春与王恒之都知道,郑达既是应了此事便不会反悔,且他再此地多年大约也有些私事要处理,他们这两个“外人”并不好在这儿碍事。故而,谢晚春与王恒之索性便与他告辞,先乘马车离开了,只留了一匹黑马系在郑达的屋子外头。
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屋舍以及小道,谢晚春忽然有些怅然起来,慢慢道:“以前,宋天河常说郑达书生意气太重,难免为感情所累,若逢大事,只恐担不得重任......”她微微一顿,把头埋在王恒之的胸膛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轻轻的道,“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就像是半辈子一样,我不一样了,他也不一样了......”
时间冷酷无情的慢慢淌过,终不会有人留在原地不动。
时光总是要把人抛在身后,可是何尝不是人把时光抛在身前。这么漫长的时光,一点一点的过去,所有人到底还是变了模样,有些人长大懂事了,有些人遭逢巨变坏了性情,有些人遭遇坎坷磨练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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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与王恒之还行在山道上,齐天乐与周帝宇文博则是坐在帐中,对面弈棋。几个内侍垂首立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身着翠色衣裙的美人坐在左下帘后抱着琵琶轻轻的弹着小曲,另有两个美貌出众的年轻宫人迤逦着华美的裙裾,恭谨的跪在案几边上,手持杯盏替这两人添酒。
帐外兵士披甲策马而过,金戈之声一直不断,账内却是铺了厚厚的毯子,悦耳的琵琶曲,如花的美人......
齐天乐与宇文博,他们二人,一人轻裘缓带,一人披甲佩剑;一人英俊凛然,一人气度深沉,对面而坐竟是一种令人意外的和谐。
齐天乐执黑,宇文博执白。
棋局到了一半,外头有人报信而来,双手呈了上去:“报————陛下、齐侯,熙京来报,说是萧家已然满门入狱,熙朝皇帝立皇后嫡子为太子,首相周云为辅臣,锦衣卫指挥使陆平川接管京中守备,清查京中的奸细......”
齐天乐手里捏着那黑玉做的棋子,不直接的摩挲了一声,忽然把棋子丢到了棋盒子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布了这么久的局,竟是就这么被解了!萧家和萧妃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一点用也没有!”
宇文博倒是并不惊恼,反倒微微笑了笑:“倒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抬起头看了看齐天乐,“倘若熙朝皇帝当真无恙,又为何要忽立太子?”
宇文博垂首看着棋盘,目光里却透出一丝极轻蔑的神色,语调轻缓而冷淡,就像是贴在肌肤上的刀片一般冷且薄:“寒食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朕的皇兄还有父皇可都是因此毒物所死,算一算时日,那皇帝体内的寒食散必已成瘾,多半是熬不过这几个月了了。”
齐天乐闻言亦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抬手落下一子,慢慢的道:“对了,既然萧家已然事发,那当初借着萧家那边的势力暗暗插入熙军的那几个奸细怕是不能再留了,否则早晚都是要被揪出来的。”
“是啊,这倒是有些可惜了。原本是打算用在关键之处,可如今大约也没多少时间......”宇文博看着齐天乐落下的那一子,若有所思的道,“与其,叫他们就这么死了,倒不如叫他们死得其所。”
齐天乐抬头看着宇文博,一双沉沉的黑眸仿佛凝着些什么,沉默片刻,忽而道:“你是说......”
“对,投毒。”宇文博颇为随意的落下一子,抬起一双暗藏刀刃的眸子,看着齐天乐微微的扬了扬唇角,“之前,不是给他们带了些东西过去吗?如今他们守着的那一块地方可就那么几处的水井和河流,用来投毒或是传播疫病最是方便不过。”
宇文博这般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帐中挂着的地图。
只见熙朝驻军的那一块地方被画了个红圈,里头亦是有七八个红点,正是水源处。
齐天乐沉默片刻,轻轻道:“倘若真要如此,就怕水源处染了毒,传播开来难以控制。”
“放心,朕心里有数。”宇文博丢开手中的一把棋子,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齐天乐身侧在他肩头抚了抚,“怎么,天乐你后悔了又或者是心疼了?”
齐天乐慢慢的阖上眼,乌黑的眼睫尽数垂落下来,他的语调竟是十分的沉稳和平静:“并未。我只是担心失控罢了。毕竟投毒之事,处置不当,恐怕要流毒多年。”
宇文博笑了笑,意味深长的在他肩头拍了拍:“你这般忧国忧民,朕心里倒是十分高兴。”说着,他沉下声音,“天乐,记得朕之前与你说过的话吗?”
宇文博的声音不紧不慢,却犹如铁石一般冷硬非常:“倘若你真心的想要一样东西,那就得赌上你所有的一切,不折手段也要得到它。”他顿了顿,言辞之间已然有了几分血腥味,就像是财狼咬住猎物的伤口一般,宁死也不会松口,“哪怕伤害到它,哪怕最后到手的是破破烂烂,那也是是你的。”
“别人的再好也不是你的,再如何破烂那也是你的。”
宇文博站在原处不动却抬眼望向了帐中的厚帘,似乎可以透过那帘子看向外边,看向更远处的熙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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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和王恒之回到营地的时候正好也是傍晚,暮色四合,炊烟袅袅而起,虽是战场竟也有几分宁静的味道。
何将军等了王恒之许久,总算是把他给等回来了,听了消息便早早出来亲自迎人。他见着谢晚春时倒是微微的吃了一惊,口上道:“不是说要送郡主去安稳些的地方暂住一段时间吗?”
王恒之本就是随口一说用来糊弄人的,可此事被何将军当面这般问了,倒也端着一张肃然端秀的面孔,一派正经的应声道:“内子素来任性,说什么也不愿离我太远,我也拗不过她。”
谢晚春简直不知道王恒之何时练出的这般厚脸皮,呆了片刻,方才握紧了王恒之的手掌,笑盈盈的给何将军卖了一袋狗粮:“是啊,天底下哪有比相公身边还安稳的地方?”
何将军是个老实人,还从没见过这般赶着来秀恩爱的,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个,先叫人送郡主您回营帐,我还有事要与恒之商量。”
谢晚春当着何将军的面,故意用手指尖在王恒之的掌心出挠了一下。因有袖子遮着,倒是没人看出来。虽说谢晚春头上带了帷帽,看不清面色,但她此时的语气倒是十分的“贤良淑德”:“既如此,我也不打搅何将军与相公的正事了。我先回去了。”
何将军连连应是,目送着谢晚春与一众的兵士离开后方才压低声音与王恒之说了一句:“你离开前与我说的事我已令人查过,那几处地方确实有些异动。”他语声一顿,扫了一眼周遭,眼神凌厉,沉声道,“这里不方便,我们还是去营帐说话吧,确实是该布置一二了。”
王恒之神色亦是凝重起来,他微微颔首,随同何将军一起入了营帐。
如此同时,不远处打水的兵士看了眼在水井边上晃悠的人,呵斥了一句:“哎,说你呢!你是那一队的?怎么在这儿转悠?”
那人暗暗把适才包过药粉的牛皮纸收到袖中,嬉皮笑脸的转过头,笑着道:“这不是偷个懒嘛.....听说王将军要回来啦?接下来几天校场里头可不要狠练一番?”
这话倒是说到了那个兵士心里头,没憋住小声,最后只好啐了他一口:“滚你娘的,赶紧回去,要不然我就去报你上头!”
那人连忙点头应是又一连声的殷勤道:“这就回,这就回!咱们下回一起喝酒啊,小兄弟!”话声还未落下,他已经一溜烟的跑远了。
那打水的兵士忍不住摇着摇头,打了一桶水上来,起身便要往回走。
不一会儿,便有人少了热水,给营帐里休息的嘉乐郡主谢晚春上了一壶热茶,颇为小心的道:“郡主是要先用晚膳,还是等王将军回来在一起用?”
谢晚春回想起前次那事,不由低头抿唇笑了一声:“罢了,等他回来在一起用吧。”说着,便自顾自的伸手倒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