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离去,李长安独立江边,日未升,月未落,江风迎面。
李长安叹了一声,收回目光。有聚便有散,若春秋轮转,不可强求。
“能常伴吾身者,唯手中刀……”他抬头西望,黑发扬起,喃喃道:“唯手中刀,与江边清风,天上明月。”
他盘腿而坐,双手扶膝,面向江水。
大浪前仆后继,他看着无数水花的幻灭,日出时浪是金色,白昼中浪是白色,黄昏时浪是赤金色,风不止,浪便不尽,滔滔不绝。
云卷云舒,朝晖夕阴,他纹丝不动坐着,影子从西面缩回,又向东面蔓延。
有飞鸟误将他认作磐石,便停留李长安肩上梳理毛羽,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豹吼将它惊起,扑簌簌飞走。灵智高些的走兽,也未曾接近此处。
夜晚,李长安眼中映着明月,明月如钩,如扇,如玉盘,由缺到圆,由圆到缺,某日夜雨之时,它隐没阴云背后,李长安依旧能感觉到它,亘古长存,不为世事变迁而移改。
江风微弱时只能拂动他的头发,凛冽时又直要将他掀起,有时候,风仿佛吹入了他周身每一个孔窍中,穿行无阻,李长安身不动,心却与风同行,下蚁穴,上九天,无所不在。他飞越千万里,掠过城池山河,众生或悲或喜,他漠然旁观,纵使对相识之人亦如此。
他见到徐不拙在东荒建筑城池,号令修行人,排阵行军,坐拥上千修兵。见到沈绫因功法羁绊,在圣地处处碰壁。见到王冲被凌霄道宫视若珍宝,独处时他惶然战兢。见到司马承舟为讨好居双烟改练剑,被师祖怒斥。
他见青牢山中西岐生民血肉垒起万里雄关,见修兵飞剑如矢与甲兵交战,见昔日淮安城已成废地,再要往西时,他鬼使神差地避开了。
他漠然俯视众生,东荒众生无不沦于七情之中,他见到煞气原来是由七情所生,竟是只增不减,愈积愈多。他随九天之风,到周地时,忽而在山中见到了越小玉。一人独居,她也耐得住寂寞,只是早晚课后,总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那三字李长安看了许多遍,觉得似曾相识。
他不由在此处停留了一段时日。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梦初醒——那是他的名字。
他感觉身体变重了,他不再是无情之风,而是有情众生,他仿佛被无数线绑缚住,扯向深渊。
这一瞬,他曾窥伺过的凌霄道宫,清墟福地等圣地中,诸多神秘存在略微动容。
东荒某处,白忘机仰头望月,抬手让清风从指间流过,淡淡笑道:“才蕴灵不久,便直入种道,不差。”
李长安睁开双眼。
他身边,野草又长起了许多,肩上落满泥尘,但他站起时,只如闲坐了一会。清风忽来,他身上泥尘随之散去。他环视四周,天地依旧是那方天地,只是此前他如在窗中向外看,此刻已推门而出。
“我的道,是自在道,刀,亦如此。”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对眼前的天地宣誓,他忽的拔刀一动,倏尔间,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但他又仿佛没动过,就像天上明月西移,让人觉察不出动静,其实眨眼间在遥远的九天之上已行出千丈。
而他所过之处,已留下数道刀痕,此刀无形而有迹,如风一般。
他遥望江面,像是要捕捉一个不存在的身影,但江面上空空如也。
“此式,名风月无边。”
……………………
东荒之东,是流渚月海,虚空中片片岛屿,无所依凭,在月华中沉浮。
段红鲤站在浮岛边,忽然顿足回望,白忘机自月华中走出,来到她身边,负手望向远方。
恰此时,月华之中,一轮硕大无边的明月升起,二人站得近,整个天穹几乎都被月轮淡银色表面占据,它圆润无暇,完美无缺,世间最珍惜的羊脂白玉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明月下方极幽深处,忽的被一道巨影搅动,月华翻滚,如浓稠的水银流动,虚空中响起巨大的金铁交击声,哗啦啦,哗啦啦,无数浮岛在声音中震颤,倾倒,相撞,岩石飞溅。
一张巨大的脸孔忽然从月华之中凸显出来,比明月更无暇的银色皮毛,鲜红牙龈裹覆着的森然利齿,硕大但相对浑圆头颅来说却细小的白色眼珠………………
哗啦啦。
金铁交击声更加剧烈,那张脸孔忽然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一般,没法再向前一分,它不甘地怒吼、咆哮,若婴儿啼叫般的吼声响彻虚空,然而一柄插在它头顶的,巴掌大小的,正反为金银二色的布幡光泽流转,它瞬间委顿下去,哀鸣一声,跌落深渊。
落下时,它若泄愤般,张开巨口,向明月咬去。
明月就像一块豆腐,被它咬下几乎一半,由浑圆无暇的满月,变成一弯残月。
巨兽跌入虚空中,消失不见。
段红鲤叹了一声。
白忘机道:“物伤其类,你因此而叹。”
“不对。”段红鲤摇头:“只是可惜好端端一个月亮,就这么被它咬坏了。”
白忘机负手望着深渊,“残月西沉后经由归墟回到流渚月海,自然会恢复原样,冥泽被二曜幡镇压此处,心中不忿,每待月出时二曜幡中龙气减弱,便尝试逃出,但它从来都未成功,只是每回都咬下一块月亮。二曜幡强弱变幻以十五日为期,经三十日,由弱至强,由强至若,一月复始。而以此变化,冥泽每日能触到月身便不尽相同,如此则有月圆月缺。”
段红鲤道:“若非亲眼所见,也太过荒唐了。”
白忘机道:“它是七掌劫使中司憎欲之使,被元帝镇压此处,你如何不知。”
段红鲤道:“我成妖化形不过数月,如何能知。”
白忘机淡淡道:“毕竟七掌劫使中,有你一席。”
段红鲤笑了:“我只是葬剑池中一尾红鲤,得到机缘被授口封化形而已,什么掌劫使,听都没听过,这怪物动辄张口吞月,端的厉害,我怎么都比不了。”
白忘机不以为意,继续说着:“李长安滴血引你一缕残魂复苏,你竟能借此寄形而出,是我漏算了。本来你与他走得太近,我便不得不出手,但你离开他身边,反让他顿悟直入种道境,如此甚好。”
段红鲤声音冷了下来:“我便是我,莫在聒噪。”
白忘机不动声色,离远一步,感慨道:“不愧是掌劫使,纵使只是一缕残魂进入人间,也能在数月内增进到如此修为。”
他摇了摇头,一步踏出,便化入月华中。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良久,她想起西山山麓下,李长安劈开荆棘回头对她说的那句话:“持器是为段,你便姓段吧。”
她忽的轻轻勾起嘴角:“我就是我,是段红鲤啊。”
……………………
孽龙渊边,李长安收回刀。
他没再练那一式风月无边,劈出这一刀时,他就已如刀与心合之境,刀就是他的道,他对八荒刀的掌控,对自身的掌控已圆融自如,他会了,便是会了,纵使放下不用,也不会生疏。而若无进一步的顿悟,纵使再练百万遍,也难有进展,因为这一刀已超脱于“形”,而近乎于“道”。
他开始回想,自己种道时所见的场景,不由心生疑惑。
据他所见,东荒中煞气只增不减,若从太古以来一直就是如此,东荒只怕早已被煞气充满。而且有声便有死,有增定然有减,此乃大道至理。
想了许久仍没想出个头绪,李长安只得放弃。
又想到若非因为越小玉,他还可以在那与风同化的玄妙顿悟之境停留更久,或许能领悟更深也说不定,但既然醒了,也是缘法,不必强求。
这时,李长安背后传来脚步声。
“恭喜道友修为再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一名老道从山林中走出,斜插道髻,衣襟不整,十分不修边幅,这幅尊容除了赤豹外便无第二妖,他脸上挂满笑容,心中却哀叹连连,本就不是李长安对手,这厮又有突破,看来自己这辈子与自由无缘了啊。
李长安转头见到赤豹,知道这段时日都是它为自己护法,不然断然要收鸟兽惊扰,便点了点头:“多谢了。”说着,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扔出。
赤豹只见一道黑影劈头盖脸飞来,下意识一缩脖子,霎那间,又看清了那物事的真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忙将那物事捞入怀中——是李长安拿着的另一半阴阳鱼符。
“这,这是何意?”赤豹瞠目结舌。
“从今往后,天下你可以任意来去,我不会拘束你。”
赤豹咬了咬舌头,一个激灵:“真的?”
李长安笑了笑:“但若敢伤人,我定取你性命。”
“不伤人!不伤人!”赤豹眉开眼笑,把鱼符塞进怀里,“疼人都来不及,道爷我怎会伤人!”
塞了一半,他又把鱼符掏出来,给李长安扔了回去,讨好笑道:“这东西你留着,日后可能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长安一挑眉,赤豹这态度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分神多想:“既然这样,那你再送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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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豹载李长安回到俊来城后,便自个儿离开,逍遥山林去也。
俊来城中到处张贴着李长安与秦流月的通缉令,悬赏千两黄金,通缉一出,俊来城中百姓都擦亮了眼睛打量身边人,但通缉令上图画本就有些失真,加上李长安易容改貌,纵使熟人都难以认出,他寻到了上官家中。
上官轻候见到李长安,顿时松了口气:“都过了两月,我还以为长安兄不会回来了。两月前你可闹出了不小动静,事发突然,我听到风声时你已离开,好在你杀的是王室,玄地王室那些勾心斗角,靖道司也略有耳闻,所以没对你动手。”
李长安笑道:“这次回来寻轻候兄,还是为之前拜托的事。”
“此事早已办好,我说的三日只多不少。”上官轻候说着,吩咐旁人拿来了一幅地图,上面详尽描绘了整个雷州的地形,他又道:“若长安兄不喜地图,我也可以派向导为你带路。”
李长安婉拒了上官轻候,埋葬宋开遗骨之地,最好除他以外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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