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开门帘儿,除了廊庑寂寞,只见一院的清凉月色,樗枝婀娜下,影影绰绰中,是一条案,一张席,坐一个人。
他外衣披敞,发髻却还工整,是仿了古人席地而坐,却不依古礼跽坐的规矩,斜靠一张凭几,屈起一只膝盖,赤脚踩在竹席上,不需用力的另一只手臂,往膝盖上闲闲的搭着。
椿叶挡了月色,落下阴影,使他的神色一时令傍门而立的女子,看不清。
当春归再接近些的时候,巧有一阵清风,卷来味息浮沉,令她惊奇:“瞧着是一案的茶具,竟不察迳勿是独坐在院子里饮酒。”
她忽然开口说话,也没惊着兰庭,稍稍的转头看过来,面庞便从阴影里移出。
他也不知饮了多久的闷酒,但目中清亮,显然没有些微的醉意。
似笑着,又似仍是淡然的神情,只一直看着春归主动在对面坐下来,也不依古礼,很随意的盘膝。兰庭把一盏酒,不多不少的饮下些许:“辉辉对酒味,可真敏觉,隔着老远就能感知。”
不能不敏觉,小时候偷爹爹的酒学着举杯邀月,那时不知这杯中之物的厉害,只觉喝着和甜水无差,大口大口的模仿英雄好汉快意人生,结果酩酊大醉,虽说过去了这多年,还对那冲喉的酒味记忆犹新。
不过此桩糗事,大无重提的必要。
于是春归尬笑:“过奖过奖。”
兰庭稍稍坐得端正些,不再斜靠着凭几:“案牍劳形至夜深,仍无睡意,看着今晚月色还好,本想着饮茶赏月,忽而却想饮酒更有意趣,辉辉可愿小陪一盏?”
虽然有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春归却并没有因此减褪举杯邀月的情趣,奈何她现在却是不能饮乐的。
兰庭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大意:“是我冒昧了,一时疏忽辉辉仍在孝期。”
“我只能以茶代酒。”春归说着就欲动手。
兰庭却急着“补过”:“还是我来吧。”
春归看他取火备汤,用竹则盛嫩叶,待得汤面气浮氤氲,取此萌汤若许涤盏,便将嫩叶投于白瓯,又待汤至纯熟,注汤入瓯,月色下就浮动起清香几缕。
春归过去就极爱看父亲大人泡茶,那一套行云流水风雅雍容,才是让她渐渐爱上品茗的根由,以至于那时年节里去宗家,看着顾华英等几个族兄捧着茶盏斜睨奉茶的貌美婢女直垂涎,好副登徒子采花贼的作态,春归直觉手心发痒,恨不能上前夺了他们的茶水,大是嫌弃这等恶劣的人作贱了品茗的风雅。
品茗需得和父亲、兰庭一类的人物,才能称为意趣。
只是……今晚不能称为合格的品茗,一个在喝茶,一个却在饮酒。
院子里确是比屋里清凉许多,风吹得樗叶,难以长久的安静,故这树荫底,月色也是忽亮忽暗,人脸也是忽明忽昧。
谈话却一直是往轻松里深入,由兰庭罕见的做了主导,很莫名的大谈其谈瓶花之道,从择瓶的见解,春冬用铜,秋夏用磁;到花卉的九品九命,再到折取花枝时,要侵晨带露,半开半合,才能香色数日不减。
忽而又转移到了根雕,把各色木材的优特逐一点评,对于这一门类,春归因着“家传”的缘故,确然要比瓶花更为精通,尤其是对根雕的存藏,南北几位大家的手法,她从前听父亲、逍遥子谈论不少,一时间和兰庭你一言我一句,探讨得热火朝天。
可渐渐,春归心中有了异样,她想起近来寻常,和兰庭相处时,他虽不多正襟危坐,却也鲜少放浪形骸,总之温文尔雅时多,看似但凡儒士文人都如这千篇一律的姿态,不见真骨本质,仿佛那画上的虚容。要换上另一个人,春归怕是会觉伪作敷衍,偏偏是兰庭这样,他维持礼节恰到好处的关怀,春归皆能认可为真挚。
反就此刻的兰庭,大不同于往日的端正,他披衣赤足侃侃而谈,虽似本真的模样,却忽让春归品觉出一种奇诡的疏远。
她的话渐渐少下去。
风来时,叶移光清,她想留意去看兰庭的眼睛,而他好像总是有意的,在这时避开去。
他的酒也渐渐喝得急了,意识反而更加清楚,话题一转,居然讲起造园,似乎越发无边无迹了。
春归不怀疑这些都是兰庭的喜好,因为他讲起这些,确然就如随手拈来,没有长期的积累收集,怎来这样的不加思索。
可越来越像的是,他正是利用此刻的本真,遮掩真正的心事,那心事打扰得他,夜深无眠,本想品茗赏月,最终也因心情浮躁而放弃,干脆饮酒更加便利。
赵兰庭原本是不需别人陪伴的,倒是顾春归多事了,像她出来,反而讹了他的一盏好茶,更兼废了他一番陪侃。
所以这情形看着,喝酒的人兴致越发高昂,喝茶的人却好像有些疲倦了。
“辉辉便早些安置吧。”兰庭终于不再继续“展示才华”,格外善解人意。
于是春归终于又看见了一双,没有躲闪的,安静幽亮的眼睛,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喝醉呢。
事后,春归细细分析自己的心态,发誓并没有不甘恼怒,她明明可以体谅兰庭的心情,就像那日她因为送走母亲的亡魂而痛哭,但就是不肯和兰庭分享真实的心情一样,盲婚哑嫁的夫妻,相识不久的二人,春归认同兰庭同样也有他的心事,不愿为旁人知察。
天知道那时她为何没有顺水推舟识趣告辞,反而把一件已经决定暂时隐瞒的事,脱口而出。
“其实……今日青萍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母亲当年,是被休弃……”
天地之间仿佛瞬息沉寂。
矛盾的是不知哪里的虫鸣,越来越响亮了。
春归想她的直觉要命的又再准确了,兰庭今日的异状,当真是因为提起他亡母——朱夫人的缘故。
她看他下意识就去拿酒盏,却当手指触及青瓷时,又再缩了回去。
春归不敢去看兰庭的眼睛,也差不多就要因为后悔,落荒而逃了。
真要命,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被泼了油,才能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这样尴尬紧绷。
“准确的说,不能算休弃。”兰庭忽而开口,语气平静。
“啊?”这声表示疑问的语气出口,春归越发沮丧了,她疑惑的是兰庭竟然会回应,这让她怎么解释自己的意思呢——我可万万没有质疑迳勿为了维护母亲,歪曲事实的想法啊。
“恩。”
这是兰庭的又一次回应。
春归:……
好像越来越解释不清楚了。
不过好在兰庭并不在意春归为何质疑:“父亲当年的确写了休书,母亲也的确被逐出府,可是事后,皇上察明母亲是被万贵妃陷害,收回申斥的令旨,并下恩旨,宽慰我的母家,所以父亲又收回休书,迎回母亲的灵位,供于家祠,又所以依据礼法,母亲并非赵门出妇。”
“母亲当真是被万贵妃陷害?”脱口而出的话后……春归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立马解释:“我不是心存怀疑,只是今日听青萍说,皇上申斥母亲的罪错,乃是污陷后族,我以为……”
“母亲被休,确乃源于阴谋。”兰庭看似回应,实则却是用这模糊又简短的话,阻止了春归的更多猜测。
但春归当然没有这么容易便被敷衍,被休是源于阴谋,那么究竟是谁策划的阴谋,还有,为什么兰庭只说被休,朱夫人是怎么去世的,朱夫人的去世,又是否和被休弃有关?
太多的疑问,春归想要知道答案,但又不无犹豫,她并不确定今晚是否时机合适,其实她也许清楚,她不应在今晚纠缠下去。
也果然看到了,兰庭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冷淡又深遂的眼睛,使他像变成了一个莫测的人。
“迳勿,我是想知道,我应当对谁同仇敌忾,沈夫人和这件事有没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