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出飘进花园的时候,脸色漆黑,还没立稳便开口一阵抱怨:“急着喊我来,是想知道外头审讯的进程?可你也未免太着急了些!我在外头等了这么长一阵儿,刚刚见到那些个属官、乡绅、里老、学子什么的到齐列座寒喧完毕,眼瞅着赵州尊升了堂正要带人犯审问,你可倒好,就让玉阳真君下令我速速来见,我可不知现下有何进展了。”
她可以不论现场有没有闲杂,有多少闲杂的畅所直言,春归却没法子当这多人面冲着虚无回话,故而全当没听见渠出的抱怨,只笑着把丁氏一对妻妾送走,又对渠出递眼色,让她紧随其后执行窥听。
渠出心中纵管有千万个不乐意,碍于玉阳真君之令也不敢违背春归,恨恨冲她扬了扬眉头,到底是跟紧了丁氏。
这边春归一转身儿,就问青萍:“你可知道李同知和丁娘子的家族?”
“奴婢这回可无能为力,过去侯夫人和这两家都均无交识,丁娘子口口声声称她的本家和皇后娘娘有隙,奴婢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和恭顺侯府一点没有来往,能不能说明李、丁两家皆非勋贵呢?
梅妒也藏着一肚子的话,好容易等到连青萍都走开了,才凑到春归的身边儿:“大奶奶怎么答应了丁娘子,难道真想让莫问替她测字?莫问不是……”不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么!
“这些年小道精心研习了仙长留下的秘术,虽说没有仙长的十成本事,比从前还是大有长进,上回露那一手,不是连大爷也被震住了?”春归骗起心腹来也是脸不改色心不跳。
“难道上回王家的事,还真是因为小道的神通?奴婢且以为原本是大奶奶的本事呢!”
春归:……
“难道我看上去比小道还像神棍?”
梅妒颔首:“要说装神弄鬼的手段,小道过去便对大奶奶甘拜下风。”
春归扶了扶额头,盯着心腹大丫鬟一时无语。梅妒却全然没有发觉大奶奶很有些恶劣的情绪,想想又说:“小道一贯贪财,没想到如今因为王家的案子也算声名鹊起,连李同知这样的官宦人家也去求访他,丁娘子还允诺重金酬谢,他也能不为所动了!简直就是脱胎换骨有如换了个人,这样想来,奴婢倒也信了几年不见,小道的确学成了逍遥仙长的几分本事,如今才能不为身外之物动心。”
春归冲心腹大丫鬟莞尔一笑,看似赞同,实则一阵的暗诽:傻丫头,经我这么一说,你还真信了小道脱胎换骨?他哪是不为钱财动心呀,不过你从前倒也低估了小道的机灵,他爱财归爱财,却一直有自知之明,若是普通门户寻他测问吉凶,他能用江湖把戏那套说辞敷衍过去,这换成了官宦门户,求问的可就不一般了,像那申氏要真为李同知问仕途,小道胆敢胡说,那就是后患无穷。丁氏问的是车夫下落,这事本就吊诡,小道那样狡诈的人哪里敢沾染?仔细酬金到手后,却没了安宁享受。也只有我来替他担保,他才敢趟这浑水。
又无论李同知的内/庭存在多少吊诡离奇,在渠出传回消息之前都是一无所知,春归好奇却大无必要心急,更加关心的还是眼前这一桩事:“不知外衙的公审进行得如何了?”
连一贯稳重的梅妒也忍不住着急:“是啊,阿菊还没从屏门处回来,想必是尹姑娘还未递给她消息,连奴婢都羡慕起尹姑娘来,有这样一个好哥哥,准她女扮男装混去外衙旁观公审,从不担心尹姑娘这样会引来诽议,就连尹娘子这嫂嫂,往常说起来,也乐意让尹姑娘一直如此恣意,说什么日后倘若遇见了宽容尹姑娘的人家,那自是尹姑娘的福份,婚后和婚前一个样儿,照样不受那多拘束,要若是遇不着这样的人家,大不了就一直养着小姑,横竖若要让尹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也宁肯不嫁人。”
春归不由想到尹小妹平时的言论——要说美男子,如大爷就算一个,远观也算赏心悦目,只一想到若嫁个这类子弟,今后就如关进囹圄牢狱,就足够我胆颤心惊!所以呢,敬而远之必须敬而远之,世上美男子众多,贫寒人家也不乏,总归不怕遇不到性情洒脱又无家族礼法羁绊的,拉这样一位做夫婿,逍遥一世才是我的志愿,若运蹇没遇上,那也是宁肯孑然一身也不能失了自由。
尹娘子在一旁听着,虽说嗔斥尹小妹不怕羞,却也很赞同小姑的婚恋观,还打趣着:“可记着了,别日后真遇着个潘安宋玉一样的才子,就被害得迷了心智,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和人家长相厮守,受不尽的苦头。”
春归此时由衷道:“阿低确然是好福气,这世上能有几个女子,如她一般洒脱恣意无忧无虑。”
——
站在衙堂外混迹人群中的尹小妹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痒,险些没忍住打个大大的喷嚏,汤回心惊胆颤的看着她……老爷才刚升堂,拍了惊堂木示意肃静,要若底下就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声儿……又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声源”,可以想象万众瞩目的程度,怕是要超越了今日这堂公审。
好在尹小妹到底是忍住了,汤回这才不无忧虑的注视向正襟危座的他家老爷,老爷可从来没有审案的经验,昨儿晚上,还拉着大爷商量到了三更半夜,足见心里忐忑得没根没底,可这样的场合,要若干脆让大爷代为出面,也太不像样,是以大爷也只能立在一旁,还得老爷主持审问,但愿经过这几日的排演,老爷能镇住场子吧。
又正如汤回担心的这般,汾阳的州尊赵江城虽说端着父母官的架子肃色端坐,随着那惊堂木一拍,四周原本窃窃的议论顿时一静,但他可没因为自己这番威严自得,反而觉得背后有虚汗渗出,甚至都不敢注视今日的对头,坐在首案下右侧头把交椅上的胡端胡通判。
要若不证实其枉法贪贿的罪行,可必定是自己会被袁阁老的党从联名弹劾啊!
自从中了进士,选入翰林院累迁,一路以来都是顺顺利利,赵江城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胜负悬于一线的时刻。
这样想着便未免又有些不满兰庭,他斜觑着恭立一侧的长子,和在场的诸多儒生一样,都是身着玉衣皂缘的襕衫,但却又分明更加挺拔出众如芝兰玉树般引人瞩目,赵江城一时间的心绪便更加复杂起来。
真是转眼之间,儿子已经长成娶妻,他还记得兰庭刚刚出生的模样,那时便被诸多亲长评定,兰庭极肖祖父。
真是奇怪,他长得更像他的母亲,兰庭却像父亲。
赵江城已经不大记得元配发妻朱氏的样貌了,一回想时,就有一张严肃冷淡的容色。
有时他又觉得兰庭其实和发妻也有几分神似,不知是不是因此,他居然对自己的儿子素来就有几分敬畏——就像那时对朱氏的敬畏。
也像现在,兰庭感应到了来自父亲复杂的斜睇,微一侧身……赵江城立即收回窥探,且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此“大敌当前”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又犯了走神恍惚的老毛病——他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为什么偏要外放汾州,和袁阁老的一众党羽斗智斗勇!
真是命运多蹇。
赵江城闭目,深吸一口气,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四平八稳的喝出了“带人犯”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