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稷的这位老对头不是别人,正是原恭顺侯冯莨琦,这两位其实年龄相差着近二十岁,论起来都算是隔着辈份了,原本也并没有结仇衔恨,见面还能点头打声招呼,怎料到因为一个戏子,突然间就闹得水火不能相容。
戏子正是出自妙音班,唱的是小官生的行当,本人生得俊朗清秀,且性情又颇有几分倜傥磊落,虽操持的是贱业,身后也有不少的膏梁纨绔追捧,人称一声“凤仪郎”,在京城的梨园戏班里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冯莨琦是个戏迷,且自己也有一把好嗓子,对于此行当相当精通,与那凤仪郎俨然如同忘年之交,两人不论尊卑贵贱,称兄道弟的相处,来往走动得本就频繁亲近。凤仪郎也自有一股骨气,并不是对于个个追捧他的拥趸都乐于结交,尤其是对高稷这类纨绔子,虽说也算戏迷,但更看重的则是凤仪郎的仪表,且出言十分不逊,轻佻浮浪令人厌恶,奈何的是宋国公府祖孙三代横行无忌的恶名可是响彻京城,为了不连累戏班的其余人,凤仪郎只好忍气吞声和高稷敷衍应酬。
凤仪郎倒从来不拿这些烦心事在好友饮谈时抱怨,不过冯莨琦却是从别的人口中听说了高稷的轻浮无礼,心里早就存下了芥蒂。
正巧的一日,高稷赴一个膏梁的酒宴,那人也是凤仪郎的戏迷,酒酣耳热时,便提出让高稷出面邀请凤仪郎前来助兴陪饮,高稷原本就爱出风头,显示自己的权广势大,拍着胸脯一口应承,果然让僮仆去妙音班喊人。不料那一日凤仪郎被冯莨琦请去了家中饮谈,也是酒酣耳热的状态,待那僮仆颇经周折总算是寻到了他,却被直言拒绝。
话说的狗仗人势,主人跋扈横行仆从也跟着耀武扬威,僮仆说话便极不中听,威胁凤仪郎不过区区倡优戏子,卑贱之身,自家主人伸出个脚指头来就能踩得他粉身碎骨。
冯莨琦在旁听见了,哪里能忍,一巴掌便把僮仆打得一个跟头,那僮仆哭哭啼啼回去,一番添油加醋的告状,又兼在场的纨绔子们也在不住的煽风点火——别看凤仪郎偶尔也还应酬我们,实在只把恭顺侯一个人真正放在眼里的,难怪不给咱们面子,可打我们的脸就不说了,不想却是连高公子也不待见,打狗还看主人呢,为了一个戏子,恭顺侯竟然敢和宋国公府叫嚣!
原本就猖狂,高稷哪里还受得住这般激怒?立时便吆喝一声,带着一帮子家丁壮仆直接去找恭顺侯麻烦,怎知他们虽说人多势众,冯莨琦同样不是孤身出行,且冯父原本是行伍出身,对于家中子弟的骑射自来不曾疏误,冯莨琦本人具有好身手,家丁护院自然也非寻常能比,高稷一伙反而被揍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这下子仇恨就算结深了。
最终太子妃为给小弟找回场子,太孙殿下为了给小舅舅报仇血恨,闹得冯莨琦被夺爵的收场,要不是皇上不像先帝一般狠戾凶残,指不定冯莨琦就得人头落地了。
如今的冯莨琦已经是一介庶民,但太子妃仍然心存不满,认为皇上留下冯莨琦一条性命宋国公府便难洗耻辱,高稷自然也是耿耿于怀。
他这日突然又把凤仪郎给想了起来,原本是兴致勃勃前往妙音班捧场的,不曾料冯莨琦竟然也在,且还坐着最靠前最居中的第一座席上,高稷心中那叫一个窝火,立时叫嚣着让冯莨琦让座。
冯莨琦丢了爵位,原本就是因为宋国公府的污谤陷害,心里本就积着怨恨,还哪里忍得下冤家对头的一再挑衅?站起身便指着高稷的鼻梁骨:“你高家再怎么气焰熏天,我冯某人如今也不惧你仗势凌人,你们再怎么污谤陷害,不也没能取得下我的项上人头?别以为你能一直得意,我不怕告诉你姓高的,只要待我找到证据,就算是去承天门前直击登闻鼓,官司打到御前,也必告实你们污陷无辜。”
结果就是一场打闹,搅得妙音班鸡飞狗跳。
冯莨琦的妻子韦氏,本也是勋贵出身,虽说夫家被朝廷治罪,娘家却并没有收到牵连,且韦氏的兄长韦海邻如今是一家之主,又自来交游广泛颇有人脉,如现任的顺天府尹石德芳,与韦海邻就是知交好友,当他听报高稷与冯莨琦再起冲突,立即赶往调停,导致如今已是寡不敌众的冯莨琦到底没能被高稷主仆殴打重伤,高稷一肚子的火气没发泄出来,回家便向父兄告状,于是太子妃和太孙便又再暴跳如雷。
“皇上实在是妇人之仁,冯莨琦父子串通桂王谋逆,论罪可处族诛,皇上却仅仅判以夺爵抄家了事,也难怪姓冯的直至如今还敢挑衅不敬我高家,他还敢说他是蒙冤受谤?这便是不满圣裁,这种无君狂悖的东西,千刀万剐都不足够解恨!”太子妃脖子上青筋直冒,眼睛里怒火熊熊。
太孙也是满脸的阴戾:“我绝不会放过这些罪大恶极胆敢不敬储君的逆臣贼子!”
“还有那石德芳,身为顺天府尹,怎能无视国法循私包庇暴民,他理当把不敬公爵的贼子刑拘大狱!”太子妃这回把石德芳竟然也一并记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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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太师府内,其实对于大张庆宴一早就在预备安排了,故而虽说皇上择定的喜日看上去有些赶促,上上下下并没有手忙脚乱,到了四月二十九的宴庆正日,内内外外都是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而筹办宴席的事虽然此时还轮不到春归主持插手,不过作为新科状元郎的妻子,今日的她也注定是万众瞩目,更不说她这回还是正式以太师府长孙媳的身份亮相宴席,少不得盛装打扮振作精神。
一边儿的要陪在老太太身边应酬诸位贵妇,一边儿的还要分心照顾前来赴宴的闺秀女孩儿们,忙乱得庭大奶奶恨不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来,深深体会到了高门媳妇的艰苦不易,以至于看着明明不是真心欢喜,偏偏还要张罗周全的彭夫人,春归竟然觉得自己对这位二婶差不多要心生同情了。
但她很快就顾不上同情别人了,因为大舅母正领着一帮女客浩浩荡荡向她走来。
招呼是早打过了,眼下老太太也没在现场坐镇,春归顿时有了种孤立无援的焦灼感,她有些拿不准这位大舅母又会使出什么花招手段,是针对兰庭还是仅仅针对她,又或者两个一齐针对,总之她可得打起精神应对了,对手毕竟占据着亲长的名份,天然的优势地位,自己万万不能顶撞冒犯,但也不能一昧的忍辱吞声,不卑不亢才是正确的应对方法,但怎么做到不卑不亢却是难题。
“庭哥媳妇,找了你这么些时候,把我这老婆子的两条腿都快折腾断了,原来你竟然躲在这儿来。”
春归听见这声音,眼睛就是一亮,转脸时更是笑出了两排真诚的牙齿——这个及时的救星,正是二叔祖母。
先一步赶达的“救星”冲春归几分孩子气的挤了挤眼角,趁在座的宾客们未留意,把声量压低:“庭哥儿昨日里特意把你拜托了给我,防着就是有的人仗着辈份作威作福,可巧我在旁边转悠的时候,又瞧见了舒娘子几位,已经支了我身边的仆妇去请她们也往这边来。”
春归连忙道谢:“祖母和二婶、三婶正陪着三位王妃说话,我才出来招呼这边的几位客人,不想大舅母也关注着我,我上回莫名挨了大舅母一场教训,心里正发憷呢,也不知要怎么才能让长辈们满意,又怕我见识少说错了话,贻笑人前,有二叔祖母在身边提点着,总算才不那样慌张。”
“你长着这么张巧嘴还怕说错话?”二叔祖母笑道:“我也就是给你撑撑腰的作用罢了,谁教年纪大了,非但腿脚不灵便,就连牙齿舌头也失了伶俐,唇枪舌箭的活儿你可别指望我这老婆子,我只顾端个空架子。”
“叔祖母可不显老,一贯比咱们这些小辈后生还要爽利,但孙媳妇可不敢支使您,有叔祖母给孙媳妇壮壮胆量就是万幸了。”
说着话就见亭台里坐着的女客,这时无一没有注意到二老太太被春归迎了过来,在座的论岁数都是晚辈,于是忙忙的起身道好,二老太太也忙让大家不用拘礼客套:“本是到处走走,和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一番,结果闹腾得客人们反而不得自在,岂不是我这老婆子讨嫌?都坐着都坐着,你们原本在说什么仍说什么,老婆子听着才有乐趣。”
她说完这话,正巧看见以朱家舅母为首的好些女客正从另一边踏上亭台,又乐呵呵地笑道:“难不成这里的风光独好,吸引得咱们家的舅太太也过来凑趣,要说来我可有时间没见舅太太了,庭哥媳妇,还不快些去迎一迎你的几位舅母。”
女客们纷纷回头,这下子朱家舅母们才一登场就成了焦点,不得不都堆起礼节的笑脸,把一肚子的阴谋诡计都暂时摁捺不发。
大舅母原本没料到二老太太会横空出现,但她也明白这位老人家无论见识还是口齿都远胜江太夫人,在京城官眷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二老太太无论是不是待见春归,必定不会由得赵门子弟受人编排的,这下子彻底算是打消了“一石二鸟”的计划,连话中有话引人猜疑兰庭忤逆不孝的念头都隐忍下来。
不过当然没有就此放过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