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再次进去看望荼蘼时,婢女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但即便是屋子里此时已经熏点上安神静心的帐中香,荼蘼仍然毫无睡意,从她这时触目惊心的面貌上春归也看不出任何神情来,只能自己斟酌着安慰:“我来跟你说这些,是想先让你安心。别说这段时日,便是你的伤全然好了,也再不会让你回抱幽馆去,二夫人原本答应了你兄长赎回你的身契,说来就算是现在放你回家也是情理。”
说到这儿春归微微停顿了下,见荼蘼长长吁了口气,就知道自己料中了她的心思。
“你要真想立时回家,我这便报给二夫人一声即可,二姑娘把你伤成这样,我们自然要负责让你彻底康复,这你不用担心,再者就是赎身钱我们会一文不少奉还,另外听说你的兄嫂给你张罗了一门姻缘,我们也会为你再添一笔妆奁,论是这些年的主仆之情也好,论是向你赔罪也好,总归是算太师府的一份心意。”
说着话春归又站了起来,认真严肃的屈膝向荼蘼行了个福身礼:“二姑娘任性,纵便是心里头知道错处,也嘴硬不肯赔罪,只能由我代她向姑娘告声不是,你若还有什么心愿,尽可直言,但凡太师府能够补偿的,我们定然不会敷衍,只望着姑娘宽谅我们这回过错。”
荼蘼先是怔了一怔,才忙忙的又想起身,再次被春归阻止:“姑娘靠着说话便是,从这时起,你就不再是奴婢之身,错责在我们身上,姑娘不需多礼。”
“大奶奶不用多说了,奴婢知道好歹。”荼蘼总算还能说话,不过因为脸上的伤势,也只能缓缓的说才能把话说得清明:“奴婢侍候二姑娘这么些年,也明白二姑娘性情虽说骄纵乖张,并不是蛇蝎心肠,那年出了敛朱的事……大爷的责罚是一回事,二姑娘心里也并非没有后悔……奴婢脸上伤成这样,这时回家,爹娘见了难免心疼,奴婢也不愿让爹娘担忧,还望大奶奶施恩,容奴婢仍在这里养好了伤势再向大奶奶请辞。”
春归叹了一声:“哪里是我施恩,是你大度心宽,到这时还顾及我们家的颜面呢,既你有这样的好意,大爷和我自当感激领受。”
就这一会儿功夫,渠出并不及回来复命,春归闹不清陶芳林还有多少后手,当然放心不下只把荼蘼单独留在这里,她琢磨了一阵儿,想荼蘼的伤势还不到不便移动的地步,干脆令人把斥鷃园左近的几间屋子给收拾出来,把荼蘼移去那里养伤,这就更加方便乔庄随时诊治了。又让青萍、溪谷暂时去服侍照顾,交待两人务必留意荼蘼的伤情,无论有什么变化,立即传报。
当她忙完了这事,天色已晚,宴席上本就没顾上大快朵颐的人,这辰光已经饥肠辘辘,好在斥鷃园里的小厨房食材齐全,宋妈妈也贴心的准备好了饮食,不过兰庭自从傍晚时回来便到卧房歇息,仆婢们不敢打扰,也只有等春归去请赵大爷用膳。
春归刚在榻边一站,就见卧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攸忽间眼睛里还有浓重的倦意,就知道兰庭虽然说是在歇息,其实恐怕一刻也没有睡着。
“先吃饭,咱们再慢慢说今日的事可好?”庭大奶奶决定发挥一把贤良温柔的美德。
“好。”兰庭微微一笑。
他本是合衣稍息,这个时候也并不需要更衣着装,穿好鞋子就能陪着饥肠辘辘的春归先去解决生存需要,话说虽然这日是御定的庆功宴日,因为兰心妹妹闹出的这桩风波,夫妻二人都被扫了兴致,晚餐时谁也不提饮酒的茬,当真只是为了解决生存需要,不过饭后仍然没有连养身消食的散步活动都一并减省了。
趁着慢步的时间,春归便把今日从蓼汀榭的生事,到她如何安排荼蘼的琐细都说了一遍,兰庭半日没有出声,后来两人已经准备上床安置了,兰庭才半靠着引枕长长叹一口气:“我都不敢面对那位姑娘,倒是把自己该当的责任都推脱给了辉辉,原本我才应当亲自向她赔罪。”
“我脸皮厚,赔罪的活还是由我来吧。”春归浑不介意。
“伤得这样严重,也难得人家还肯顾及二妹妹的名声,要是她这时便要求回家去,身为父母,眼看着女儿受到这般暴行,必定会存怨气,又说来这件事的确都是二妹妹的错,便是受到谴责也是她自取其咎,该得的教训!”兰庭说着说着又是心头火起。
“可二妹妹那性情,今日不过是被陶家表妹挤兑了几句,就这样雷嗔电怒的,真要连市井间都在议论她的品行,还不知她羞恼之余会做出哪般糊涂事……迳勿是她的嫡亲兄长,总不能眼见着二妹妹受此气辱,咱们为她善后也是人之常情。”
“我以为经过三年前那桩事,她已经知错悔改了。”
春归听兰庭再次提起,再也忍不住问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今日我听荼蘼也提起过一个人名,仿佛是叫敛朱?”
“是。”兰庭只吐出一个字来,又再沉默片刻,才告诉了春归来龙去脉:“那时祖父的丧事刚刚结束,我心情沉郁,府内府外又一堆事务,实在无心顾及二妹,她那个时候又还住在踌躇园,我原想着有祖母照看着,也不需要格外操心……有一日忽然听说二妹妹身边新择的一个丫鬟,失足落水而亡。”
春归心中便是一沉。
“那丫鬟便是敛朱,不是家生子,被费嬷嬷调教了两年才为祖母选中,本是看她乖巧伶俐,才特意选来照顾二妹妹的衣食起居,但没想到……二妹妹受过缠足之罪,虽说那时已经挨过了最痛苦的时间,但站立行走稍长均觉煎熬,最看不得旁人轻松运步,那日更兼她和族里的姐妹发生了几句口角,心情本就烦躁,见敛朱走得快些,便勃然大怒。”
春归:……
她也同情那些被逼无奈把一双好端端的美足缠成半残疾的女孩儿,但不能因为自己的“残缺”就妒恨别人的健全啊,丫鬟们若都是三寸金莲,还怎么侍候主人?多站半刻都得颤颤巍巍,怕是连斟茶递水的活计都无能操持,反而要靠别人侍候着才能生存了。
兰心小妹竟然还嫉恨人家走得快?!
“我事后才知,丫鬟们虽未缠足,但谁也不敢在二妹妹面前迈大步行走,必须扮作颤颤巍巍的模样才不至于触怒,这条禁令敛朱应该也知道,不过那日二妹妹使唤得急,她又不算熟悉二妹妹的脾性,一时大意就疏忽了这条禁令,当日二妹妹刚好走到了怫园里的寄鸢台,因心情烦闷便想在那儿静坐一阵,然而怨气还未平息,又被敛朱触怒,二妹妹下令敛朱脱了鞋袜赤脚站在雪地里。”
春归:……
她对二妹妹是彻底无语了。
“敛朱从午时,一直在雪地里站到半夜三更,才被允许回房,但二妹妹余怒未消,下令她必须赤足独自走回踌躇园。”
春归闭目长叹:“寄鸢台是建在沅水边,想来敛朱经此折磨,行走本就艰难,才至于失足落水。”
兰庭又是良久没有言语,而后躺卧下去,抬起胳膊用小臂挡住眼睛:“一介婢女失足落水溺亡,谁都不当一回事,祖母告诉我这件事,竟然是让我去安慰二妹妹,说二妹妹遇见这么不吉利的事,难免耿耿于怀。”
春归也只能唉的一声长叹。
“二妹妹根本没有一丝忏悔,她一见我,只顾着向我告状,说族里的姐妹对她怎么的不恭不敬,让我以一家之主的大权,把顶撞了她的姐妹去送去庵堂,她那样依赖我,但我当时却没法正视她的眉眼,我想究竟是什么才让她们泯灭了人性,才让她们可以如此轻贱本为同等的生命,对下人是这样,对自己的姐妹也是这样。”
这种悲愤的心情春归完全可以理解,她现在对于华曲哥哥的死尚且耿耿于怀,不明白怎么有人为了功名利禄这等身外之物,就把夺人性命的事当作理所当然。
春归感慨之余,又再脑子一热:“今日蒙舒世母的照恤,说是要请阮中士教引我一些时日,我想着……能不能再求阮中士干脆连二妹妹一同教导?”
兰庭立即把身子坐正了一些:“倘若辉辉能够促成此事……”
“我会尽力而为。”
帐外的一盏灯火明明昧昧,帐内的两双眼睛深深浅浅,兰庭看着春归,看她美好安静的容颜,突然想起那时还在汾阳,她在一堵墙下蜷缩着身体无声哭泣,艰难的压抑着心里的悲痛,但她在这多舛诡谲的命运里,一直能够坚强的挺直脊梁,她的眼睛干净,心胸也干净,那些阴暗暴戾的人性无论多么无孔不入,都不能侵蚀这样一个女子。
身边有了她,连他似乎都更有自信。
真感谢一连串的变故,诸如皇后、惠妃的对峙,诸如祖母与沈夫人都想摆控他的婚姻,诸如沈夫人当日心目中的第一人选陶家拒绝了联姻,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变化,他也许都会错过此时和他携手并进、同床共枕的人。
许是兰庭这个时候的眼睛里蕴藏着太多的情绪,春归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温柔贤德感激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好像应该进一步发扬“与人不求感德”的精神,巧笑嫣然的把脸又往兰庭面前凑了凑:“迳勿处处为我着想,才让我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几位舅母应付过去,当众显示了一番何为大将风范,二妹妹与迳勿乃一母同胞,我当然也会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对待,迳勿不用这么感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