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迳勿今日是赶上饭点了。”
春归笑着迎上,一边儿替兰庭更衣一边儿像个殷勤的店小二报着菜名儿——炖了天麻八珍汤,有春笋酱鸭,一道加了蕃椒的干锅兔,茄汁小蘑菇,香椿笋丁酥卷,都是烹备妥当招呼一声儿就能端上膳桌的。春归知道兰庭明日便即休沐,到后日就是举行公议的朝会了,按兰庭的脾性一场“大战”之前他是不会赶着临阵磨枪了,今晚适合小酌几杯,明日理当养精蓄锐,该准备的不管常规策略还是非常手段都已经推进到位,总之接下来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兰庭换上了家常穿着的一件蟹壳青底直身长衫,摘了冠戴网巾只消一支朴实无华的乌木簪固定发髻,虽说颇为享受娇妻围在身边殷勤服侍,但仍伸手阻了一阻,他自己挽了衣袖拣了香豆,在婢女捧上的水盆里把双手仔细清洗洁净,这一会儿时间已经想好了摆膳的地方:“如今季候到底清冷,若去旧山馆就太折腾了,尤其那道香椿笋丁酥卷放凉了大大影响口感,我那晚便看着院子里迎春开得正好,莫不就在凉亭里用膳,情致也是好的。”
春归刚刚赞同,一声令下,还没待膳桌摆好就有一行不速之客“杀到”。
先是宋妈妈慌里慌张禀一声儿“老太太来了”,话音刚落老太太坐着的肩舆就在斥鷃园门口放了下来,因着是坐的肩舆,原就有四个仆妇扛抬,踌躇园的仆婢也几乎是“倾巢出动”,更兼着一路上被这声势惊动远远随来围观的仆妇,这一行人也当真是蔚为壮观了。
老太太还不往里走,就站在门槛处,兰庭与春归只好迎了出去。
春归瞧了瞧兰庭的脸色,平平静静不生半点波澜,于是她也安之若素了。
“庭哥儿,我知道你舅公获罪被夺了爵位,你也是为着轩翥堂阖族的利益考虑才交待着疏远江家,我也不想再为难你,可你舅公毕竟是我的嫡亲兄长,江家是我的娘家,娘家遭了祸,我总不能不闻不问连看望都不去看望一眼……”
没待老太太把话说完,兰庭就知道了此行不速之客的目的,他的神色就更平静了。
“老太太打算何时归宁?”
老太太反而怔了一怔,也确然没想到准备好的哭诉哀求竟然不用尽情发挥了,把哽咽都堵在了喉咙里:“没你这家主发话,我而今也出不了太师府的大门,就算现时得了你的准话,都这时辰了怕会犯了宵禁,我想的是明日一早就回一趟江家看望兄长,安慰得你舅公及几个伯叔都安心了,赶在宵禁前就能回来。”
“狼心狗肺”的不孝孙这回太好说话,打的主意莫不是让她“好去难回”吧?!也怪赵谦这死老头子留下那样一封遗嘱,让她这当祖母的竟然还怕被孙子驱离!
“原本明日,我也想着让老太太走一趟江家,今日下昼皇上已经下令将废庶江氏赐死,虽江氏获死江家不能治丧,但想必因着父女、兄妹之情亦
会心感哀痛,老太太的确应当好好安抚江家老太爷一番,倒也不用赶着在一日里往返,老太太在江家住上三两日也是应当的。”
兰庭突然宣告江氏的死讯,莫说老太太,连春归都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老太太的声嗓顿时尖锐。
“废庶江氏乃罪有应得,老太太虽为江氏亲长,还请千万抑制悲痛,毕竟江氏伏法,皇上已经宽敕了江家老太爷不受诛连,老太太哀痛则矣,万万不能心怀怨谤。”兰庭平平静静地解释。
江氏获死一事他原本没打算当面刺激老太太,不过老太太既然用此逼迫的方式要胁他应允归宁,心里也岂有半点悔过之意,在老太太看来祖孙之情竟然如此浅薄难比江家人毫发之重,那他不妨满足老太太的意愿。
您就亲眼看着江琛如何自寻死路,看着贪得无厌的江家怎么一步步走向衰亡吧,轩翥堂与太师府绝对不会为江家陪葬,您着实是身后有余,奈何却偏偏要与江家共走一条眼前无路的绝壁,是您舍弃了赵门给您的安宁幸好,选择了悲凄孤苦的晚年,我不想视您为敌仇,但我更不愿为了您与江家和解。
我有软肋,老太太您就没有吗?
兰庭的心情仿佛并没有受到这场滋闹的影响。
小酌也没有被影响。
倒是春归问了一句:“老太太怎么单择了今日逼闹着要回江家?”
“我还没进院门,就听汤回禀报今日苏嬷嬷截住了简娘子,把简娘子请去踌躇园说了好一歇话。”
春归:……
“不用担心,江氏已获赐死,江琛夺爵后虽未被诛连,不过皇上必然不会再允江家人日后与十皇子再有联络来往,可以说江家已然注定势败,但他们未被斩尽杀绝,老太太就还会心存顾忌,江家人反而成为老太太的软肋,论是多少阴谋诡计都不顶用。江氏奸计已经曝露,日后也再无必要阻拦老太太与本家来往,且老太太这脾性……”兰庭放下酒杯,轻挑眉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江琛日后的诡计,踌躇园里就能泄露了。”
“老太太这趟归宁,应当会掀生流言蜚语。”春归笑道。
一点也不担心被舆论谴责的模样。
兰庭也笑了:“闹剧罢了,江琛这人,着实心胸狭隘且贪得无厌,这也大大局限了他的见识,且看这些年来他楚心积虑一场,到底还是把嫡亲的女儿送上了死路,他根本不配被我当作对手。”
但兰庭与春归料中了结果没有料中过程,夫妻俩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江琛被夺爵后,眼看着已经势颓自危,却还有人趁此时机“雪中送炭”,且不是别个,正是兰庭的外家!
闲言碎语甚至都传到了易夫人的耳里。
“传话人”是易夫人的长媳:“媳妇的弟妇与朱家大太太素有来往,起因是本家的父兄互为友朋,所以弟妇就听闻了朱家大太太的感慨,说赵家大郎听闻江家失
了爵位,且江废妃获死,与春妹妹都不曾相陪赵家老太太回门安慰,虽则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可赵家大郎如此凉薄未免太过……有损轩翥堂的气节。”
“有损气节怕还只是委婉的话了,说得更露骨些,就是斥责兰庭六亲不认,或许春儿还担着更多不是,她是不孝不贤,兰庭是色令智昏吧。”易夫人冷笑道。
长媳叹着气颔首:“朱公近些年来是越更贪求名利了,但再则如何,赵家大郎也是他的嫡亲外孙,没得四处败坏自己晚辈名声的道理。媳妇还听说朱公似乎还联络了个御史,就怕赵家大郎受到弹劾。”
“太师府里发生的事,皇上能一无所闻?究竟是为尊长的不慈还是为晚辈的不孝,别说天家,明眼人心里都有定见,这些跳梁小丑般的手段顶什么用?”易夫人全然不以为意。
而弘复帝也果然收到了那个楞头青御史的弹劾,且还听闻了背后是受到何人的撺掇,大觉荒唐:“朱濯泉安的是什么心?当年要非他把朱氏拒之门外,朱氏何至于走投无路自绝于朱家大门前?这事虽然皇后是元凶之一,朕也担着过责,朱濯泉竟然还能和害死嫡女的帮凶联上手了?他这是害死了嫡女,连外孙也不放过?!他为江琛打抱不平!!!他的女儿才是死不瞑目呢!!!”
就连高得宜也觉得这些诽议可笑:“废庶江氏两回欲害顾宜人性命,若非圣德太后与皇上庇全顾宜人还哪有命在?赵太师的遗孀听信江琛父女教唆,又再苛难顾宜人,偏偏阴谋败露为赵迳勿断个明明白白,厌绝江家是轩翥堂这么多族老的定议,没想到还有人想把悖逆不孝的罪名往赵迳勿头上扣。”
“这些人是看着朕仍然还想力保太孙储位,然兰庭领衔的轩翥堂这回却力谏废储,他们以为朕为赵门政见相左所触怒,借机斥罪兰庭。”弘复帝苦笑:“朕这么些年来志怀中兴盛世,可在朱濯泉一流臣公看来却仍是昏庸无道。”
“皇上……”
“罢了,宜公也不需多劝,对于太孙一事,朕也确然是优柔寡断以私己为重了,兰庭这回利用何孝君一案逼朕在礼法与私情上决断,朕虽也有怨气,不过亦能体谅他轩翥堂一系确然从未改移辅兴盛世的初衷,是非好歹朕又怎能昏聩不分?事涉国祚社稷,朕是再也不能只顾私情了。”
皇上这是终于下了决定了!
高得宜也是如释重负,说起来他着实不赞同皇上那套监军辅政的主张,但则否定就有逼迫废储之嫌,他只是一介内臣,本职便是侍奉好君主,江山社稷的大局不在他操心的范围他也根本没那自信指手划脚,他只知道袁箕之流乃居心不轨,内阁辅政还没得谏准呢,就在图谋染指军权了,太孙哪是这帮人的对手?皇上若然固执己见,无异于把江山社稷拱手交给乱臣贼子。
废储择良而立就好,国有长君,根基不会动/乱,至于社稷民生,今后就看赵兰庭这帮后起之秀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