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虾仁最终也没多加一份,周王负气的程度达到连筷箸都未动几回,倒是把那一壶“最沉香”饮了个七八分,挥手再要来一壶——负气归负气,周王仍然保持着清醒,今日吃饭的目的并非仅仅为了吃饭,这食肆里既然因为他的南下沸反盈天,继续往下窥听还是大有必要的,不过碧螺虾仁什么的还是算了,他可不想看着那两人在自己面前共同大快朵颐!虽然这抵触的情绪论来是没什么道理,但结账的人应当享有不顾道理的权利!
殿下一时间脑子里的虑事不知走到了好几个万八千里之外,竟然没有发觉又一位白面书生是什么时候踏入这间食肆,就是循声望去时,发觉这“又一位”是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那张桌面上摆着个界尺,俨然白面书生是和人拼的桌儿,又俨然是刚坐下不久,因为界尺这边儿他的面前,尚且只摆着一碟店家配送的茴香豆。
书生脸虽然也白,身上穿着却要比先一个“白面儿”考究许多,这考究却突出在主要是搭配上,倒并不限于服饰质地,打个比方,前头那位把矛头直接指向周王的人,虽说穿的一身儒服,面料还克意的显得粗劣,不过桌上的酒菜却是耗费不菲,至少也在十两白银往上,最奇特的是腰间垂下的佩饰,金镀镂边包裹着赤血玛瑙,这就相当于一个乞丐拿着个银碗讨食了,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
后来这位相比前头的“乞丐”可就大相迳庭了。
他是一身细葛儒衣,这面料舒适却并不如锦缎华美,但懂行人一看就知道并非廉价,他没有仆从随行,也未携带袱褡,又因为是与人拼桌,不可能点了丰盛珍肴,不过看店小二谄媚殷切的嘴脸,就知道得了不菲的打点。
而今有如兰庭这样的世家子弟,他们着实也不愿海吃海喝浪费食物,不过对于店小二的打赏却是十分丰足的,所以春归就此判断后头这个白面书生至少想要扮演的人是世家子弟,且他仿佛也成功了。
之所以说“至少”和“仿佛”,就全因为这人接下来的一番话了。
但他反驳的倒是前一位白面书生——
“这位仁兄之言,鄙下倒觉不无言过其实了。鄙下曾经旅居京都,虽不曾有幸与周王蒙面,然周王好友叶万顷及苟难安,在下却还是有些来往的,所以听两位之言,倒也悉知周王殿下于诗赋一技上才华非凡,不过因为崇尚道学,信奉自然是无为而治之道,又怎会推行暴/政苛法呢?就更不说会孜孜于权位,无视社稷民生了。”
“后白面”这番话成功地引起了周王和春归更多的注意,就连兰庭也往他的身上多扫了过去几眼。
他往春归这边儿倾一倾身,压低嗓门道:“万顷兄素喜交游,但并不爱四处显摆与两位殿下的交情,我看这儒生也并不面善,且他也说了未与周王谋面,可见万顷兄前番婚宴并不曾邀请此位出席,这交情足见一般了,至于苟难安,我只是耳闻过他的才名儿,不曾来往。”
周王硬是从兰庭这口吻里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深意,把酒盏拿起泯了一口,才斜过一双眼
睛来:“苟难安这人虽然轻浮些,倒也不至于四处拿着我的名头显摆,且这儒生说这些话于我的名声有利,我也算不上交友不慎吧。”
兰庭轻轻一笑不说话。
春归似乎是想反驳周王,但想想又没开口,就听“后白面”继续说道:“周王殿下虽为皇子,但则从来不以权位为重,无非是皇上而今需得慎重择储,决意考较几位成年皇子的德才,殿下又不能辜负皇上的器重,才被卷进了这场竞储的风波。我只说一件,名满京城的木末姑娘,最是目下无尘恶绝权贵,而今却愿追随周王南下,周王也乐意携同木末姑娘前来南京,这又哪里是醉心权位的人能够作为的事体?好比齐王、秦王二位,如今可是心无旁骛显示才干,还顾得上风花雪月红颜知己否?”
兰庭与春归竟然都不知道木末也随周王一同南下的事,闻言一时都睨向周王。
这江南风流之地,自古便不乏才子佳人的传奇,秦淮河畔更是齐集青楼楚馆,也不知有多少所谓的名士才俊留连其中,所以金陵城中的民众对于倡优妓子更少了许多鄙夷,甚至不乏追捧欣赏,但则就不是那么多人耳闻过木末姑娘的艳名了,于是便纷纷追问起来。
又听早前那位金陵的本土人士说道:“闻名京城的东风馆,近日确然在秦淮河畔开设起一家分号,又确然由木末姑娘坐镇,我甚至还听说了北京城不少的公子阔少,竟追随木末姑娘来了金陵,东风馆真叫一个高朋满坐,不过我虽也递了帖子,却还未有幸运受到木末姑娘的款待,还真说不上这位名满京城的佳人淑女,与咱们醉生馆的楚楚姑娘相比谁更惊才风逸。”
兰庭听到这儿,已经醒悟过来早前远远目睹温静和那周佳储的因由了,周佳储可不就是木末的坚定拥趸,据说为了讨好木末,把他祖父珍藏的一幅名家临摩的兰亭集序偷出献赠给木末,险些没被周老太爷打断了腿。
“容后我再解释,迳勿先且莫恼。”周王讪讪冲兰庭举起了酒。
兰庭连手指都未动一动。
春归着实不甚在意木末,她此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前白面”身上,只见那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滑动着,定住时迸发出两道精光,颇为突兀地高声笑了两笑:“听这意思,周王倒还真像是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周王:???
“后白面”也呵呵笑道:“殿下这是轻权利、好风流,不过皇上对于殿下的器重也是众所周知,否则怎会指派赵太师的长孙为殿下副使?又说改革税制轻减赋役的提案,虽说是由许阁老谏议,不过实则详细条程却是出自赵副使笔拟,赵副使也万万不会违背初衷,阁下方才的担忧,真真是想当然而已。周王殿下这趟差使,就算自身毫无作为,有赵副使从旁辅佐,亦定能交出让皇上满意的答卷。”
周王:!!!
他算是明白了,感情这“后白面”才是个高级黑,三言两句的,就往他头上扣实了顶风流浪荡且坐享其成的帽子,手段不知比那“先白面”高超几多。
兰庭已经率先喊了“结帐”,却并
不待店家算好食资,把两锭银元宝拍下,负手就往外走,春归也立即跟上,周王怔了半天后才对上掌柜疑惑的眼睛,掌柜心想:难不成结帐的人都没想着找零,这吃白食的还打算着昧下零头?可看这位的衣着又如此精贵,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周王不知自己在掌柜眼时几乎沦为吃白食的绣花枕头,咳了两咳才施施然起身往外走。
掌柜的得意洋洋:一定是自己露出的鄙夷震慑住了这个无赖!
“大哥、大哥你慢些走。”周王出了九回香才加快脚步,上前扯住了兰庭的胳膊,正好挡在了夫妻二人的中间,讪讪的笑脸先冲兰庭再转冲春归:“我答应着让木末跟来金陵,可不是为了给二位添堵的,你们就不能先站住听我解释清楚?”
这条街市行人着实不少,周王为了掩饰身份还必得压低喉咙,手上用力才将兰庭拉到了一处略为僻静的巷道口,示意先在此处容他辩解。
兰庭却不领情,把周王手掌一挣,整整衣袖:“二弟不用解释,我也并非负气,急着离开只是需要调遣人手盯梢自称苟难安好友那位,摸清他的底细而已。”
说完仍是往前迳直走。
“我收回刚才的判断,那儒生的言论对我确然没有半点好处,要他真和苟难安交好,看来确然是我交友不慎了。不过他和先头诋毁新政的那位断然不是一伙儿,但就算如此,底细有什么值得废神的?无非不是齐王便定为秦王党徒罢了,且散布诽议者也断非仅此两人,铲除了他们两个也无法杜绝谣传,而今也不需要理会。”周王仍觉得兰庭是在负气。
但他不再阻拦兰庭,只稍稍落后着冲春归解释:“三弟也看出来了吧,大哥可不知情木末随来了金陵城,这确然就是我的主张……是我心软,虽说这回前来金陵只是暂时,可正如木末担心的一样,倘若京城里没了我在后庇护,她因目下无尘的性情开罪了不少权贵,那些登徒子一行逼迫,东风馆的鸨母可护不住她,我与她到底也算相识一场,总该护她周全的。”
春归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二哥确然怜香惜玉。”
她着实是为明珠打抱不平——周王妃因为身怀六甲不宜舟车劳顿,身在京城却难免为了周王牵肠挂肚,周王这回南下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可谓生死荣辱都在一线之间了,这人倒好,还有闲心怜香惜玉,悄悄地让木末随行,闹出这么些闲言碎语来,风流多情对堂堂亲王不算恶名,但传到明珠耳中让她做何感想?
怎知春归这句讽刺的话,听周王耳中却无比的熨帖。
又连忙道:“我和木末可当真只有相识一场的交谊,跟大哥是一样的,无非不落忍看她当真委身风尘受到旁人的欺凌罢了,护着她自在周全于咱们而言乃易如反掌,哪能不闻不问铁石心肠?横竖这事是我出头,闲言碎语也拉扯不上大哥,三弟可得替二哥我美言几句,让在哥消消气。”
春归望一眼兰庭挺直的背影,狐疑地斜了一眼周王:究竟哪只眼看出赵大爷是在生气?明明我比赵大爷要恼火得多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