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副“大家主”的作派竟然导致春归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他惬意的品了一口刚泡好的西湖龙井,笑道:“所以,老爷那封家书不用看,我也能够料到九成内容了。”
“啊?”春归有点没理清前因后果的关联。
“尹兄也已经抵达金陵,巧的是和咱们同日,不过他先回了一趟太师府,为的是安顿好家眷,所以自从老爷回京,太师府里的人事尹兄也有耳闻,别说我和他已经碰了面,就算没有碰面,大抵也能猜到老爷的心声。”
春归想的是:安顿家眷的话……那么尹姑娘应当是被安顿在了北京。
她突然有点遗憾了,发觉自己还挺挂念那小丫头的。
就听兰庭接着讲他的猜想:“第一,老爷定然会指责,无非说我有违孝道,不敬自己的祖母和舅祖;其次,还是指责,说我对二叔有违亲睦;最后是发号施令,老爷现在已经不满足太常寺卿一职了,他瞄准的是通政司长官一职。”
“通政司?”春归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爷为自己制定的官途,可谓仕程最佳晋升途径,简单说便是翰林——国子监——礼部——通政司——入阁,一路清要直至宰辅,却不想古往今来享此坦途者实则寥寥无几,祖父在世时就曾说过,老爷至顶也就是礼部尚书而已了,但老爷可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起复时经外放,以为回朝便可省略诸多步骤直接经通政司入阁,或许就连这样老爷还觉艰折,他原本就看不上五寺一类事务之职,汾阳知州已经被他视为仕程之耻了,更何况而今又调任太常寺卿。”
春归:……
她算是明白了,她的这位翁爹仍然不知“人间疾苦”,以为考取进士有过翰林官的履历,已经有如登上巅峰,从此青云直上才为正常。
这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眼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却悲叹自己命运多舛,沦落至粗鄙世俗的生活,远离了精致高雅,完全无视现实世道,多少人挣扎于饥寒交迫。
春归立时就惭愧了,她怎会觉得自家翁爹可怜的?赵大老爷得多么荒唐,才做得出对自家儿子发号施令,要求儿子必须给他争取通政使一职的可笑事体?
她家夫君着实是太难了。
“这家书不看也罢了,让尹先生代笔回信就是。”春归为兰庭打抱不平。
“不用回信。”兰庭更“薄情”:“老爷的脾性我很清楚,在此类事体上,不能惯纵,否则他仍然不能正视我已为家主的事实。”
“迳勿说得是。”春归连忙颔首。
“有一件事,这回华生也随尹兄一同来了金陵,但尹兄与之……着实有些合不来,辉辉操点心,给华生另安排个住处,不用太讲究,离尹兄住处远些也就罢了,关键是择个靠得住的仆从,照管华生起居,别让他被琐杂所扰。”兰庭又道。
春归完全明白兰庭这番叮嘱的重点。
华霄霁因为兰庭察明了好友吴大贵的命案,救释好友遗孀,让杀人凶手绳之以法,所以心生感激自愿投效为门客,不过兰庭却从不把他当作门客看待,这固然是因为华霄
霁本身志向就是考取功名,堂堂正正的入仕为官,断非甘居幕僚之人,另外兰庭也并不认为华霄霁适合做人僚属,他的心性过于清高,完全不谙权术,简单说就是个非但帮不上忙,还大有可能添乱的人。
兰庭这回随周王南下,压根就没想让华霄霁同行,怎知华霄霁却缠上了尹寄余,硬是跟着尹寄余来了金陵。
一来尹寄余通过途中和华霄霁的近交,的确觉得两人在许多事体上都存在殊差,简单说就是明明都不是坏人但就是相互看不顺眼;再者尹寄余毕竟是兰庭的知交近友,得知不少机密,与华霄霁疏远着些确能减免不少隐患。
别说竞储,光讲这回周王履行的监政之令就极其险重,他是众矢之的,明枪暗简防不胜防,华霄霁虽然有心,却根本没有能力协佐一二,更外加他的心性单纯朴直,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人暗算。
兰庭的意思是让春归安排个得力的仆从,不仅仅是照管华霄霁的起居,关键是防着吴王宫里的耳目。
“正好娇杏也回来金陵,我看她智计不亚于青萍,又的确是个忠心的,从前那等浮躁的心思而今也已经确然被磨平了,让她服侍华郎君一段儿也还妥当。”春归道。
“娇杏也回了金陵?”兰庭知道娇杏其实一直跟着丹阳子的。
“那老道自从青阳一事后,就果真动身去了东白山,不但娇杏,连把莫问小道也一并打发来了金陵,莫问还算机警,不至于惹事,大无必要再让娇杏跟着他,我原本还想着先让娇杏先去安乐院两位舅母身边服侍一阵儿,还没来得及提,迳勿既然开了口,就先让她紧着华郎君这头吧,安乐院我让梅妒照应着也就是了。”
春归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其实有一些私心。
几个心腹丫鬟的婚事,她其实都还留着意,青萍是最得用的,现下春归还有些离不开她,从前也探问了青萍自己的意愿,她并没考虑姻缘,还想着先打听清楚父母兄姐的去向,只求春归能助他们一家还有骨肉/团圆的一日。
梅妒的夫婿,基本就是汤回了。
菊羞这丫鬟春归想由她自己择婿,也不用急于一时,另外五个“风婢”年岁小着些,婚配的事待回京城后考虑不迟,单只剩下个娇杏,她近双十年华了,虽说一直示意终生服侍春归,但春归其实并没想着把她留在身边儿。
娇杏原本是顾门族中老太太的人,虽然春归已经对娇杏不提防了,但她认为娇杏坚守的“主仆之义”八成是因无依无靠的惶恐,春归和娇杏并没有一处长大的情分,所以无法理解娇杏也像梅妒姐妹两人一样,凡事都先以她这个主人为重,她着实也不希望娇杏为了她终生不嫁,或者嫁一个根本不合适的人。
说到底,春归还拿不准娇杏的真正愿想,这无关信任与否,她是认定连娇杏自己对日后都没有个清晰的规划。
所以她愿意给娇杏创造时机,让娇杏有更多的选择。
华霄霁没有娶妻,且品行风骨俱优,与娇杏若能情投意合,不失一桩良缘。
春归没想到的是她这些七弯八拐的心思竟然能被兰庭洞悉。
“辉辉是
在担心娇杏?”
“啊?”春归反而愣住了。
“我听莫问说过,丹阳子曾经数回提醒过娇杏远离辉辉,否则将有性命之忧,辉辉从前或许会把丹阳子之言视同无稽之谈,但经历过野狼岭伏杀,殿下多亏丹阳子提醒才能幸免于难,辉辉自然又会心生警慎了。”
老道不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不过关于这个疑惑春归并没有想通想透,正好兰庭这时提出,她便也不再隐瞒:“我不是不信这世间真有高人奇术,但丹阳子先与魏国公勾通,就连那何氏,要不是丹阳子授教她夺人性命的针法,她也不能害杀伍尚书这多孙儿孙女了,我实在无法相信丹阳子的说法,他是当真要助周王得储。”
“辉辉是否怀疑丹阳子是遵魏国公令下,才救殿下,意图让殿下先与齐王对决,他根本就不会占卜卦算的奇术?”兰庭问。
“难道迳勿就未生疑。”
“未。”兰庭摇头:“我相信在魏国公看来,齐王根本无能得储,他犯不着先借殿下之手斩除齐王,倒有可能借齐王之手先除殿下!我虽然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值得魏国公出手搭救让我幸免伏杀,但我肯定的是,魏国公极其乐见齐王与殿下两败俱伤,所以魏国公不可能授意丹阳子阻止殿下踏入陷井,殿下能够幸免于难,确然是丹阳子自主的意愿。”
兰庭拉了春归的手:“丹阳子是敌是友还难以断定,不过他的确身怀异术,至少能够断人吉凶,娇杏只是婢女,且还不为辉辉引为亲信,丹阳子完全没有必要挑拨离间,所以辉辉确然几分相信丹阳子的卜断,为防娇杏遭遇不测,辉辉不想将她留在身边。”
正因为他知道这些内情,所以才认定了春归是他可遇不可求的伴侣。
他实在看多了草菅人命的“俗情”,这世上早已形成了尊卑贵贱的格局,血缘亲情尚且可以用作功名利禄的垫脚基石,更何况君臣主仆之间?善恶是非其实已经沦为次要,甚至被特权阶层完全忽视了。
兰庭生于特权阶层,他亲眼看着多少人心沦为魑魅魍魉,连他也觉时常被这些地狱里长出的荆棘锁紧着脚腕,不被拖下去,就要拼命挣扎。
但春归好像一直远离这片泥淖。
她凝视深渊,但一直远离深渊。
她明明能看穿这些现实与险恶,但一直坚信着金乌仍旧普照大地,她可以坚定不移的反击罪恶,也可以在转身之间,宽容对待,公正对待那些不算完美的人。
善与恶,在她心里是楚河汉界的,不因尊卑贵贱变移,甚至不因血缘亲疏偏重。
很多让他两难的爱恨取舍,都是因为眼前有她,困惑顿消,迟疑立除。
就像这一个黄昏,只不过和她说着这些日常话,他就觉得前路无比的清晰了。
兰庭几乎有点不想留在吴王宫的安平院。
他说:“不如……”
而后就又听见了一声大煞风景的“惊呼”。
不远处刚从院门进来,两个女子,李琬琰和李华英。
兰庭:……
也许他和李家人当真有些八字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