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厅的隔档之后,一个人缓步踱出,和那满带着笑意的口吻如出一辄的是,脸上也有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能让钱柏坡等齐刷刷顿住步伐,回眸一眼便大惊失色的这个人……
当然不是春归。
春归这时正递给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的殷氏一条手帕,因为据此,元同知命案的真相至少在殷氏这里,已经算作是彻底的真正的解开了。
春归很理解殷氏虽然选择了相信周王一方,但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其实不算踏实。
殷氏接了手帕,是掩住口鼻,她不让自己悲哭出声。
钱柏坡和裴琢此刻却十分想要悲哭出声。
谁告诉他们为何皇上身边的心腹,东厂厂公高得宜会突然出现在南京,出现在吴王宫的宣德厅?
他们刚刚露出的口实就十分的致命了!
而何礼恭这时一改丧家犬的作态,极其精神抖擞,斜挑着花白的眉和松弛的眼,悠悠然踱至钱柏坡身边儿:“钱尚书,老朽确然是西厂出身,可正因为被当年西厂厂公所害,早早就发配来了吴王宫里,先帝撤除西厂时,老朽心里不能太痛快,哪里还会想着复立西厂?老朽啊,别的本事没有,就这把身子骨还算硬朗,所以唯一的心愿,也就是在这风烛残年的岁数,多享一些佳肴美酒,能为几十年都没有来往,但到底血脉相联的亲人,留上一笔可以安稳渡日的钱财。
所以呢,钱尚书买通老朽时,只让老朽做些通风报讯的事,老朽才敢动心,可后来……竟然被周王殿下给察觉了,老朽为了保命,只好另投明主。钱尚书现在可明白了?老朽要求和钱尚书再次面谈时,若无殿下允许,老朽还哪能出得了吴王宫?就更别说打听出赵副使已对孟尚书生疑,甚至于敢在吴王宫杀人放火的事体了。钱尚书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也不会轻信了老朽的话。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则是钱尚书亲笔所拟的委任状已被老朽交给了高公公,那是出自钱尚书的亲笔不说,钱尚书刚才还亲口承认了,你之所以笃信老朽传出的消息,认定柯全等人已死,今日才鼓动儒生闹事,正是因你许以老朽复建西厂的利益,授意老朽杀人灭口,高公公可是一字不漏,亲耳听闻。
至于柯全等三人,当然毫发无伤,尤其柯全,已经如实作供了,钱尚书,你的罪行已经暴露,但老朽并没有杀人害命,不会给你陪葬,虽说也会遭受惩处,但谁让老朽一时被利益所动,为你收买不利于殿下呢?老朽认罪,也规劝钱尚书不要再嘴硬了。”
钱柏坡这时才是真正的呆若木鸡。
高得宜也收敛了笑容:“钱尚书,你能鼓动官学儒生,必与学政有所勾联,你认不认罪的,横竖与元时静遇害一案相关人犯,这回都是罪责难逃了,钱柏坡,皇上有口谕。”
钱柏坡与裴琢等,只能立时膝跪聆听圣谕。
——
弘复帝虽答应了周王、兰庭联名上请配合审明此桩命案,但当然不会真把这桩命案放在比征收秋赋次要的地位,实际上给予了周王期限,这一场仗,周王赢得也不算容易,他还是承担了一定
风险的。
假若袁箕党不曾自乱阵脚,踩入周王和兰庭的布下的陷井,胜负还当真不好说。
但这时俨然已经尘埃落定了。
钱柏坡等人在宣德厅便被立时罢职,由暂代南京刑部尚书一职的童政负责看押,送往京城,弘复帝仍然要亲审此案,才会作出判处。
不过周王一方掌握的罪证,至少已经足够让钱柏坡和裴琢,乃至今日随这两个进逼吴王宫的官员,入罪获刑。
高得宜代宣了圣谕,挥挥手,示意亲卫们可以将钱柏坡等先且扭送刑部,他自是不急着立时审问的,因为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周王便向兰庭道:“那我便让亲卫们去抄家了。”
抄的是钱柏坡和裴琢的家,周王实则“觑觎”这两家的财产已久。
裴琢也还罢了,钱柏坡能够死心踏地效忠袁箕,绝不会仅仅只因两门的“故旧之情”,钱柏坡又是职任吏部尚书,虽然是在留京,不比北京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却也是南京六部的“佼佼者”,还掌握着南直隶官员考效甚至任免的大权,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利用职权,贪墨了多少真金白银,抄他一门家产,能让不少贫民受惠。
因为弘复帝主张乃是,察抄贪墨,惠及百姓,并直接允许江南四省因清察不法抄没的赃款,可依周王与兰庭上谏,直接用于抵减税赋。
这对于从前许多因为地方贪官污吏枉法,不得不承担远远高于他们应当的承担赋税的百姓而言,今年至少得到了一个缓冲期,但真正的柳暗花明,还要等到四省彻底核实户等的现况之后。
当然,周王急着在今日就抄家封产,关键目的还是在于打草惊蛇。
孟治。
钱柏坡和裴琢等人今日的行为,他不会被瞒在鼓里,此时理当全神贯注留意着风吹草动。
才过午,孟慎就一脸焦黑的直接冲进了父亲的书房。
“如何了?”
“吴王宫外,儒生已经被劝散,出面的是窦公……学政申绂等人已经被逮拿,更糟的是钱、裴二位府宅已经被周王察抄了!凡成年子弟一律入狱,女眷也被软禁听候发落!”
“败了!”孟治跌回太师椅,半晌没有吭声。
“袁箕势败不正如那位预料么?好在那位老谋深算,父亲也已做好了铺垫!而今钱柏坡、裴琢等虽然已经是难再翻身,不过钱柏坡应当明白尽力保全袁阁老才能止损!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袁阁老,袁阁老纵然难以全身而退,怕是难免遭到贬黜,可如今咱们这步暗棋,对袁阁老而言才算真正有了荣辱生死攸关的价值!”
孟治却着实已经有些灰心了,有气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我们必须准备好面临最坏的局面,这都怪我,我甚至没听你当时的规劝,一时糊涂才因心急去游说元亥!可是孟慎,为父已是悔之晚矣,说不定这回,还真要牵连你……”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何为大局。”
孟治长长叹一口气:“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但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但而今追悔已经没有必要了,名利名利,利
虽眼看难以确保,但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挽回名节,但这需要牺牲,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豁出性命,我们已入浩劫,也唯有孤注一掷。
但望吧,一切还有转机。
不过当尹寄余来请孟治立往吴天宫与兰庭面见时,孟治着实已经被绝望的黄土,掩埋到了胸口的位置。
他只能留给长子孟慎一个悲悯的眼神。
还是在宣德厅。
兰庭示意:“孟公不用虚礼客套,请坐下细谈。”
“未知今日迳勿邀见老夫……”
“孟公心知肚明。”
孟治虽然已经灰心,但挣扎在所难免:“迳勿这话何意?”
“孟公,殷娘子已经如实相告。”
果然还是元亥死前就埋下隐患了!
“迳勿不可相信殷氏一面之辞,她一个妇道人家固然不至于主动参涉权夺,但元时静的确……他与迳勿政见相左,也许早在死前就被袁箕买通,他告诉殷氏的话,说老夫私下游说都是出于杜撰,殷氏自然会听信……”
“孟公,殷娘子不过只是告诉我元同知在去世前,似乎有意与贵邸疏远,但孟公刚才却笃定殷娘子说了孟公私下游说元同知的话。假若孟公当真没有行为过此等事体,何故会担心庭听信殷娘子所谓的一面之辞?还有一件佐证,钱柏坡的确交待了吴王宫的何公公,探听我是否对孟公起疑。孟公应当是明知我已起疑,这时才会急于辩白以至于落下口实。”
兰庭起身,踱至孟治身前。
“孟公心里明白,你对袁箕的价值仅仅在于继续做为暗子潜藏,然事到如今,我是怎么都不会相信孟公了,我今日连殿下都已回避,着想是想给孟公留一条后路,孟公还是与庭开诚布公的好,我正式询问孟公,你是否建议袁箕将元同知灭口之……首恶元凶!”
“如果我如实招供……”
“看孟公之罪行轻重,若轻,庭不会赶尽杀绝,只能说遵守律条处治。”
孟治长长吁了口气。
那或许连长子孟慎,都可免受牢狱之灾。
“我的确暗见元时静,游说其行……佐助临淄王之事。”
孟治说完之后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而兰庭也显然没有急着追问的念头,孟治终于又再一鼓作气:“没错,临淄王嘱令钱柏坡对我加以利诱时我就动了心,我大半生兢兢业业自问无愧于君国,最终却难免被排挤出中枢在南京等着告老的下场,我不甘心!迳勿你的祖父生前,赵太师曾经表彰过我的风骨节气,太师公的教诫我从不敢忘,但就算是今上,也没能作到真正的任用贤良!我看见的,仍然是阿谀谄媚者扶摇直上,仍然是满朝奸侫横行霸道,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皇上实在太过优柔寡断了!若早听我等谏言,废太孙,另立贤良,也不至于有高氏一族祸国之患!我是因志从太师公,力谏废黜太孙才被排挤出中枢,而今太孙已废,但朝堂可曾替我正名?!
赵迳勿,太师公过世之后,你掌领轩翥堂,但你可曾想过拔擢我重回中枢?我不甘,亦不服!”
孟治终于不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