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这两日忙忙碌碌,果然无一件隐瞒春归。
“李大娘子的事,迳勿竟也代劳了?”春归倒没想到赵大爷这回出手如此迅猛/干脆。
“她要不姓李,我就由得她身败名裂去,不过到底是大舅母亲生的女儿,且这件事说到底要不是老太太在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李氏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我出面,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这件事才能真正平息。”
“就是还得废些心思安顿好她的居食。”春归其实也为怎么善后伤了一段时间的脑筋,不是没想过铁岭卫,但铁岭卫距离京城着实太远,又是苦寒之地,她可没有能力在那地方给李琬琰找个安身之地,还不能让李琬琰缺衣短食。
“这件事其实是在汾阳时,我与大表哥商量好的。”兰庭道:“李氏虽执意与家人绝裂,不过大表哥到底还是顾及手足之情,从前他们在铁岭卫除了马家之外,倒也还有几户交好的友朋,可以拜托友朋照管,我所作的也无非安排人手途中护侍,待抵铁岭卫,告嘱当地官吏不可再让李氏脱籍出行而已。”
春归外祖父一家虽然获得赦免,受允可归原籍,不过李琬琰却是出嫁之女,所以她的户籍仍在铁岭卫,后来她虽与马家和离,但因与家人闹翻,大舅母和李牧也没有替她将户籍迁回汾阳的想法,这时李琬琰被送返铁岭卫,兰庭又遣人专程叮嘱了地方官吏,李琬琰做为独居的妇人,日后再也无望开具过所脱籍远游了。
她只能留在铁岭卫。
“大舅母也是被她伤够了心,如此也好罢,虽然分隔两地,但也知道她衣食无忧尚有栖居之所,只要不再有妄想,这一生也未必不能安宁,她的一双子女又都在铁岭卫,她要真有了悔意,愿意弥补,过些年膝下也不是没有子女敬奉。”
春归虽然看不上李琬琰的品性,但和兰庭一样,对马伯硕的品性却十分信得过,这桩姻缘虽被李琬琰自己折腾得劳燕纷飞,马伯硕固然对李氏死了心,倒也不至于衔恨,两人即便不能再续前缘,马家应当不会阻止李琬琰见她一双子女,李琬琰要真有悔改之意,弥补子女施以慈爱,将来有子女敬奉,还不算孑然孤独众叛亲离。
当然,有没有这样的造化,全在李琬琰自己。
春归也就彻底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迳勿沐假只到今日,明日便将归值了吧?”
“是,明日开始,怕又得有一段时间不得清闲了。”
“不得清闲那是当然,我只关心迳勿这监察副使的差遣当奉旨返京时便已算交卸,而今又是炙手可热的东宫近臣,皇上应该会给些切实的好处,怕是要升官了吧?”春归调侃兰庭。
“升官不升官,总之明日便见分晓了,我倒不想升官呢,横竖也不靠那点当官的奉禄养家糊口。”兰庭调侃现行的薪俸制。
说起来本朝官员的俸禄相比历朝历代也着实算是创下了“新低”,这大抵也是从太祖时就严禁贪墨,但纵然有剥皮揎草的酷刑为警,贪腐竟仍屡禁不绝的其中一个原因,真正清廉的官员务必付出惨痛的代价——曾有一位知州,他是出身贫微,原本一家唯有老母亲和他夫妻三口人,未考取功名之前,靠着节俭尚能糊口,一朝入仕为官,虽有了朝廷薪俸,却必须承担朝廷拨调的官奴之衣着口粮,日子越发过得捉襟见肘,后来妻子生了一子一女,女儿竟然饿死,妻子也因患
疾无药请医病故。
两袖清风的官员气节,有时确然要以牺牲妻儿家人作为代价。
尤其那些出身寒微的官员,坚守气节更加不易。
而如轩翥堂这样的门第,既有子弟读书仕进,族中还有擅长经营家业者提供牢靠的经济保障,所以不需贪腐亦能锦衣玉食者,着实不占多数。
兰庭其实并不主张高官厚禄,但认为朝廷保障官员基本供需大有必要。
君国实则早非建国之初,国库并不缺粮缺钱,更皇族早就无视太祖制定的祖制,不知哪年哪月就开始了挥霍无度、穷奢极侈。弘复帝前,连宫里稍微得脸的宦官内臣,名下都有良田无数豪宅若干,只不过就不需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连多少克己守法的官员,甚至都一直挣扎于贫困饥寒。
朝廷奉禄既然微薄,那就不能要求官员们必须维持官威养活官奴仆婢,这不是逼着官员贪腐么?
改革时弊,仅只是纠察贪墨远不足够,必须从制度上切实的加以改革。
这是一目了然之事,奈何施行起来却难上加难,为何这么艰难险阻,有的矛盾和因由连兰庭也一时没有头绪。
而对于升官一事,他也的确不抱多大愿望,而今他才是及冠之岁,便已为众所周知的东宫近臣,风头已经够大了,必须是那棵木秀于林,但有狂风暴雨,便以他为目标,如若可以选择的话,兰庭着实不愿这样的招风,不过他也知道这没法让他选择。
他的出身注定不能走幕僚之途,想要实现抱负就必须领衔浪尖。
结果新的任命,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一跃而为正二品的朝堂大员。
很巧合,这下子兰庭和有长治公美誉的鲍文翰,成为了分庭抗礼的关系。
要说来都察院自设立至今,制度上虽然一直由左右都御史领衔,互为制衡,不过早在成祖时起,右都御史便已为地方巡府兼授,也就是说都察院长首之职实际掌握于左都御史手中,到弘复一朝,右都御史甚至一度空缺,而今破格新授,竟打破陈例此一职务需为三十岁上经验老道者所领,恐怕连鲍文翰自己也绝没想到他竟然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制衡”。
更关键的是,兰庭及冠之岁便能官至二品,将来若然不遭贬黜,必然唯有入阁拜相才能称作升迁。
尽管本朝,曾有多个君王任人唯亲,但如此年轻而身及高位者,也唯有兰庭一例了。
这一授职可谓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许晋和沈决明。
也包括了太子。
“迳勿和顾宜人商量的计策,对潘存古的确行之有效,娇杏在潘家已经听闻了鲍文翰便是那关键人,所以父皇问我对于迳勿授职一事可有想法时,我提议让迳勿去都察院,但至多认为也不过是授佥都御史一职,没想到……总之迳勿这回能与鲍文翰分庭抗礼,真真是歪打正着大出所料。”
“看来皇上虽然不愿促生阖墙之乱,却也料到储位之争不会因为名位已定就能彻底平息,把我置于风口浪尖,正是为了让我多历磨折,早些成为殿下的有力臂助。”兰庭对于自己如此招风心甚无奈。
“大约……也是想试试鲍文翰的立场。”太子剖析道。
兰庭颔首表示认同:“这样一看,皇上或许打算考察鲍文翰能否入阁。”
而今的内阁,袁箕获罪后并未再
补入填缺,许晋为首辅,沈决明、郭犁、李乾元为次,为次的三人皆心服于许晋,内阁这样的情势实则不符帝王制衡之术,所以弘复帝才没有急着补入阁臣,他有意斟选的人,应当是既对太子臣服,又不至盲从许晋者。
鲍文翰自来便有刚直不阿之誉,弘复帝考察的,是鲍文翰究竟是否臣服东宫而已。
所以破格擢升兰庭,看似向鲍文翰施压,而朝中那些残余的袁党,又或者仍然效忠于秦王的官员,就会不遗余力拉拢鲍文翰与太子一方阵营对抗,利害既在眼前,鲍文翰便不得不选择站队。
这对于兰庭而言,其实不算一件好事。
东宫已定,时局生变。
说穿了兰庭和鲍文翰是势不两立,但对于太子而言便不存在你死我活的对决,除非鲍文翰将来的行为足够对太子成为威胁,必为敌隙,才当铲除。
但谁也拿不准鲍文翰甚至魏国公会怎么走步,他们不是没有退路余地。
没有退路的是兰庭。
看似最艰难的时段已经过去,但最阴险也是最莫测的后半程,便在眼前脚下。
太子,已经不是周王了。
太子近臣,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天子对太子越是看重,太子便将越早考虑权衡之术。
这也是帝王之术。
春归这日也终于与易夫人约好共往太子府,其实就是从前的周王府。
储位虽定,但册立大典未曾召行,所以太子及内眷仍然尚未入住慈庆宫,明珠笑吟吟地在垂花门前迎候,一手扶住了易夫人,一手拉着春归:“母亲和姐姐快别多礼了,这就是寻常的叙见,自家人不讲究那些。”
春归自然着急要见小皇孙,第一眼就觉得非比寻常的亲切,其实她的梦境里,孩子的眉眼没一回看得清晰过,大不如此时此刻直观,可她明白这样的相识感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因为这时孩子的五官和明珠相似的缘故。
抱着那又暖又软的身体,哪怕被唾涎沾湿了衣袖呢?春归也一点都不觉嫌弃,明知这个时候丁点大的小儿还只会笑和哭,仍不厌其烦的逗他喊自己姨妈,明明孩子只发出毫无意义的两个音节,春归认定小外甥就是心领神会了。
眼瞅着小外甥肚子饿了闹脾气才肯把这小儿移交给乳母。
又才有了空闲搭理受到一阵“冷落”的明珠:“正筹备册封大典,明妹妹怕也免不得忙碌吧?一切可还顺利?”
其实春归也知道诸如筹备大典的事不至于让明珠这太子妃独个亲力亲为,外朝有礼部、鸿胪寺等官员办筹,宫里有敬妃主理,便连太子府也有诸辅臣、长史司协佐,不存在不顺利的情况,她这样问,实则是打算引起别的话碴。
说到底是想打听陶芳林有没趁着她怀有身孕的时机兴风作浪。
明珠果然便接了话碴:“典礼的事倒没任何波折,只内府里险生意外……原本殿下在南京时,因陶才人举荐,允了淑娘在身边服侍,我看她也的确是个妥当人儿,殿下又有意予她一个名份,故而便先让她在正房服侍一段儿,打算着待册封典礼之后再擢她为选侍,怎知……她竟然意图对阿鲤不利,殿下怒极,下令将她发卖了,陶才人因此事惊惧忐忑,这些日子卧疾在床,我就担心会影响陶才人腹中的胎儿。”
阿鲤就是小皇孙的乳名,所以易夫人和春归闻言俱是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