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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妇人脑袋低垂,浑身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怒。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轻轻喊了一声,“顾璨。”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大声道:“在!”

陈平安缓缓道:“我会打你,会骂你,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不会就这么丢下你。”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嗓音不重,但是语气透着一股坚定,既像是对顾璨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迈过去了。如果迈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

顾璨破涕为笑,“好的!说话算数,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刚刚略微松懈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之前在来的路上,说在饭桌上,我只听你讲,我不会再说了。但是我吃过这碗饭,觉得又有了些气力,所以打算再说说,还是老规矩,我说,你听,之后你如果你想说,那就轮到我听。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听的人,讲与听的人,都不要急。”

顾璨笑容灿烂,挠挠头问道:“陈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吗?我可还没吃饭呢。”

陈平安点点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顾璨抹了把脸,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陈平安反悔,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要离开这座屋子和青峡岛,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坐下后开始低头扒饭,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学陈平安,吃饭是这样,双手笼袖也是这样,那会儿,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两个人一起笼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说骂人的功夫,损人的本事,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多了,所以往往是陈平安给顾璨说得无话可说。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然后转头,对妇人说道:“婶婶,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在门外徘徊不去,你还会开门,给他一碗饭吗?还会故意跟他讲,这碗饭不是白给的,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

妇人小心翼翼斟酌酝酿。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不太会了。”

“当然,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不说,哪怕婶婶当年那次,不这么做,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

“所以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还有让我陈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吃过了饭,我肯定能还上。”

妇人转过头,抹了抹眼角。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可是婶婶,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只相信善有善报,忘了恶有恶报。”

“我今天这么讲,你觉得对吗?”

妇人仍是默默垂泪,不说是与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都会变得不好。

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平安懂这个,所以哪怕当年顾璨说了妇人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

应该感恩的,就感恩一辈子。

后边发生了什么,对也好错也好,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可春暖花开后,还是那条泥瓶巷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别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饭桌上,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婶婶你放心,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不用这样,我也没这个本事,我就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没错’的事情。我留在这里,不耽误顾璨保护你,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

陈平安问道:“可以吗?”

妇人神色犹豫不决,最后仍是艰难点头。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轻声说道:“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顾叔叔虽然死了,可其实……不算真死了,他还在世,因为成为了阴物,但是这终究是好事情。我这趟来书简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不是什么‘万事无忧’。所以我来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顾璨的所作所为,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哪天就突然没了。我爹娘都曾经说过,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我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更像读书人的男人,也伤心。”

妇人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无关对错的。

陈平安缓缓道:“婶婶,顾璨,加上我,我们三个,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我们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婶婶跟我,都会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才活着,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才活着,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是什么,话说回来,在这一点上,顾璨,年纪最小,在离开泥瓶巷后,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因为他才这个岁数,就已经比我,比他娘亲,还要活得更不容易。因为我和婶婶再穷,日子再苦,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每天担心的,是死。”

“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问一个‘为什么’,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所以可能我们想了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好像多想一点点,都是错,自己错,别人错,世道错。世道给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好像成为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总觉得一心软,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们,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别人一出生就有了,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凭什么别人家里的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读了很多书,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对了,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得更好。在到了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顾璨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那个小女孩只是跟我身边,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就一定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让她活得更轻松,更好。”

“谁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都想每一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时候想,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去老龙城,去倒悬山,去桐叶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乡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总还是有对有错吧?”

顾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妇人看了看陈平安,再看了看顾璨,“陈平安,我只是个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我们娘俩好好活着,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才有今天这个机会,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我丈夫,顾璨他爹,还活着,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陈平安,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不会怪婶婶的。”

妇人看着陈平安的眼睛,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来找璨儿,不管你说了什么,璨儿都是很开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兴。”

妇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泪眼婆娑道:“见到你陈平安,长高了,长大了,平平安安的,婶婶更要喝一杯,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

陈平安去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啧啧道:“头发长见识短?这个泥瓶巷妇人,不是一般厉害了。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崔东山一直在装死,可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其实崔东山就已经睁开眼睛。

之后一切,与崔瀺一样,崔东山都看在了眼里,听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陈平安所说,只是徒劳罢了。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最根本脉络,大不相同。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顾璨却没有,对于他来说,家乡泥瓶巷,再到书简湖,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更何况,顾璨秉性如此,喜欢钻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极端。别说是陈平安,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顾璨的极端,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所以才说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多难得?陈平安知道,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临死之前,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陈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会鼓腹鸣不平,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对下边的人,说任何道理,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都是空谈。因为内心深处,会不断告诉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阳春白雪,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听了,真听进去了,就是找死。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已经是天壤之别。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年纪还是太小,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顾璨眼中看到的,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懂,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观陈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位置对调,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走了很远,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然后苟活了下来,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其实你的先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崔东山板着脸,“你这双老狗眼里头,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崔瀺不以为意,微笑道:“这趟登上青峡岛,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两个说法,四个字,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切断与圈定。”

“楼船上,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拿出来,摆在两个人眼前放着。不然在楼船上,陈平安就已经输掉,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试探那名刺客,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该杀,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试图以此感化顾璨,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万事休矣。”

“下船后,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为元婴修士、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让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

“到了餐桌上,吃过饭,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妇人摘出来,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影响顾璨。”

“不然,这就是一团浆糊,加入他陈平安后,只会更乱。”

崔东山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有用吗?不还是个死局?”

崔瀺点头道:“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接下来做什么,都是新的心结,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又如何?毕竟又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就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使劲敲门,大声喊冤,日日夜夜,责问陈平安的……良知。第一难,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第二难,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别人嘴里听来的、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第三难,难在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到底能否坚守本心。第四难,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最难在三四。第三难,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第四难?”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难在有无数难。”

崔东山报以冷笑。

崔瀺不以为意,“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这一难,当我们看完之后,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杜懋。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阿良。不过很可惜,陈平安走不到这一步,因为走到这一步,陈平安就已经输了。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离开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你离开这里,是急着去投胎吗?”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东山,“你得学学你家先生,要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你觉得呢?”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什么装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还摆在那里,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可青峡岛这张桌子,是哪怕人都还在,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团圆的筵席?不算了。”

————

陈平安给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不是独门独院。

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

顾璨关上门后,想了想,没有去找娘亲,而是一个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

它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确认真假后,好像吓傻了。”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它:“我就说嘛,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以前还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

它轻轻叹息。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妇人。

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不在她们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各个岛屿上被牵连被相当于“诛九族”的蝼蚁身上。

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龙窑学徒身上。

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它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它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它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

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

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

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

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

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位位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名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去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的后路,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摔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

还不是只能受着。

再说了,给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生气都没有。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顾璨。

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顾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

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

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

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给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去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就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

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在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

审大小。

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想彻底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阁楼。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便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开始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

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

然后顾璨就来了。

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

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顾璨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那就将它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你一份善意,不是这个有一天当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就是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藕断丝连,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一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

又站起身,陈平安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位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子女,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给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让三位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位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一种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位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位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位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做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嘛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的紧皱眉头。

————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关上门,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

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曳。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顾璨,这都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好人,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顾璨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是因为在桐叶洲,听一个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愈发茫然。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有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会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记一辈子。我陈平安还会觉得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颗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芦,因为我会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就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馋嘴什么唉,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了,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给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

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

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字密密麻麻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几岁?”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位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的内心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齐先生,泥瓶巷没有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

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

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顾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

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

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位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不讲了,可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而已,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发现,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选择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家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

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东山,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纸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

这位大骊国师崔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

陈平安去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闭上眼睛。

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陈平安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顾璨又不会认错。

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陈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

原本已经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

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

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能够走捷径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

桌上摆了笔墨纸,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看谁,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

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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