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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作响,枯瘦小女孩瞬间醒来,跳下石狮背脊,蹑手蹑脚,猫着腰,沿着墙根逃离此处。

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起床”,在远处看着小女孩离开后,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返回自己的住处,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条状元巷,名头很大,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春闱落选,付不起返乡的盘缠路费,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就这么定居下来。

陈平安只有屋子钥匙,而无院门钥匙,所以他是掐着点回到住处,院门已开,陈平安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以及床上的被褥,都被动过了,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陈平安眼中,十分突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在东西倒是没少。

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在一座客栈下榻,要了一间大屋子,可以随意练拳练剑,后来寻找道观无果,心境越来越烦躁,陈平安破天荒头一回,停了走桩和剑术,为了省钱,便搬来了这边,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个事儿。

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灵气倾泻如洪水,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收获颇丰,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四五境的门槛,他只要愿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更扎实,实在不行,就像陆台当初所说,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阴神。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

陈平安决定在这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就返回宝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七境上,崔瀺的爷爷,就在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跟宁姚的十年之约,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憷,怕就怕那个心比天高、拳法无敌的光脚老人,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六境。

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陈平安真怕自己给老人活活打死,还是疼死的那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那天外天,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开心不开心。

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记别人仇的小簿子,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

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结伴游历,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陈平安竟然想着心事,就这么睡着了。

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并不太过担忧。

这栋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五口人,老人喜欢出门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喜欢咋咋呼呼。

老妪言语刻薄,成天脸『色』阴沉沉的,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

年轻夫『妇』二人,『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男人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袱,四处购买破烂,腰系小鼓,走街窜巷大声吆喝,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到值钱的老物件,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一倒手,就能挣好些银两。

夫『妇』相貌平平,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上了学塾,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

街坊邻里无论大小,都亲近这孩子,经常拿他打趣开玩笑,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学塾里的刘小姐,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这孩子往往只是腼腆笑着,继续默默观棋。

在陈平安睡去后。

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爬上桌子,坐在那座“书山”旁边,开始打瞌睡。

小莲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无声无息,速度极快。

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陈平安几次跟它逗乐,或是策马狂奔,或是卯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等他停马、停步之际,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朝他咯咯而笑。

无论是陈平安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它从不打搅,总是远远看着,只有陈平安向它招手,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沿着在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一大一小,一起欣赏风景。

至于那枚雪花钱,暂时寄放在陈平安那边。

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老妪的絮絮叨叨,『妇』人的嚅嚅喏喏,老人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读蒙学书本上的内容,唯独那个青壮汉子,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陈平安坐在桌旁,轻轻拿起一本书籍,小东西也缓缓醒来,犯着『迷』糊,呆呆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睡你的。”

小东西麻溜起身,跑到陈平安身边,帮他翻开一页书。

陈平安习以为常,桌上书籍,都是离开陆台和飞鹰堡后新买的,当时陆台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妙,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的道理、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台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台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

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齐先生的先生,那位爱喝酒还喜欢说酒话的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是全对的,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少年崔瀺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

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有一位亚圣,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

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

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

那么下次再跟老人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独到一页结尾处,小莲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

然后继续坐回桌旁陈平安和桌上书籍之间,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它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

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座天下那么远。

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

而勾栏酒肆那边,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往往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虽然那边的人物,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多锦罗绸缎,欢愉一旦落幕,多神『色』憔悴,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青楼后,回去卸掉脸上脂粉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那些勾栏女子混熟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有不计较的,敷衍几句,为了能少掏几颗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摊贩便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青楼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汉子,则依然会偷瞥她们的『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只是想着要『摸』着她们的胸脯,就要花销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平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

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那座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逛『荡』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

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自己,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台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只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陈平安合上书本,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而过,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是陈平安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事实上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状元巷边上那座小寺庙,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

最近几天,一件骇人密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金身活罗汉着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

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听完后,大理寺卿在内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饭菜里下毒,还要密谋他死后往尸体里灌注水银,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在内,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陛下,下令彻查此事,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划去籍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状元巷旁边的这座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位乡音浓重的老和尚,慈眉善目,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老僧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聊着,每次去寺里闲坐,陈平安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陈平安对于这位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座武馆和镖局,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是一群汉子在那哼哼哈哈的,应该是在练习拳架。镖局门外的大街,经常都是镖车拥簇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昂,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都会点头致意,陈平安起先还会拱手还礼,后来见面了,就主动行礼,不曾想一来二去,老人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陈平安。

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

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做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

京城这边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边弄个堂口,高门大院,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反而是有关练气士,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是一座不起眼宅子里边的人物,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江湖上的练家子,但是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一位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将至。

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放了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僧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

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恶。

老和尚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僧点头道:“自然算,放在一座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老僧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僧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需一板一眼,老僧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僧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随便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僧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历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他们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僧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

老僧继续道:“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的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僧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朦胧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僧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终想不明白,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吗?”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即吓人,又别开生面,但是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老僧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语,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僧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老僧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僧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给住持和客人。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老僧还未喝掉半碗,陈平安就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看左看右看两端。

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烧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仪,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僧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醇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你。”

然后老僧多此一举,好似重复说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僧说得言语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有跟着老僧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僧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老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问道:“之前有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老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仪,术家的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

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于是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

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僧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僧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还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僧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老僧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僧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僧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死老僧,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

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气。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陆台的一句话。

人死大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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