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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楼船,与陈平安乘坐过的诸多中小渡船并无异样,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烟雾滚滚,涌现出一位位身形缥缈虚幻的披甲力士,如纤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虚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风驰电掣,远胜当年那艘同是北俱芦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陈平安早早摘了剑仙和养剑葫,搁在桌上,在屋内安静练拳之余,也会取出几枚竹简,去往观景台欣赏风景,时常摩挲,当下手中那枚泛黄竹简,就篆刻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八个字,一个澄,一个斩,都让陈平安十分有眼缘。

虽然崔东山临别之际,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当年陆台游历途中,躺在藤椅上、摇扇清凉的名士风流,珠玉在前,陈平安总觉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摇动折扇,是怎么个别扭场景。

在渡船掠出骊珠福地版图后,会在大骊京畿之北的长春宫渡口暂作停岸,长春宫是大骊的头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宫中娘娘失势后,就在此结茅修行,当时大骊庙堂都以为这位远离中枢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来了,不曾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赢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国师崔瀺鼎力扶持,当了大骊新帝,一个被藩王宋长镜更加亲近,即将封王就藩于老龙城,遥领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经被“圈禁”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结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欢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报,实则心里却往往不太信。

陈平安跟顾璨还有裴钱不太一样,他的记账,不会大大小小都写在纸上,太多,反而记得不重。这位大骊娘娘当年在陈平安首次出门远游之际,杀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拨大骊顶尖刺客尾随其后,如果不是刚好碰到了阿良,一百个陈平安都死无全尸了。

当然那位妇人有她的理由,儿子宋集薪在他陈平安吃过大苦头,差点被他这么个窑工学徒,在一个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过藕花福地和书简湖后,陈平安其实已经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妇人的脉络。

显然,这位手握权柄的大骊娘娘,在最得势之际,便开始谋划,养在京城身边的儿子宋和,帮其养望,拉拢文武,至于那个为了大骊宋氏国祚气运“风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骊珠洞天抢夺机缘,能为宋氏挣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会掬一把辛酸泪,只不过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谱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可宋集薪的功劳,最少有半数,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她的功劳,自然就是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这些内幕,一位位上柱国,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但是没关系,先帝认,崔瀺认,宋长镜也要认,这就足够了。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更是好事,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不要贪心,要乖巧,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云淡风轻,并无冲突。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与陈平安,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各不顺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阳关道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至于几句怪话,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实在是轻如鹅毛,谁上心,谁吃亏,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吃了大苦头,因为太在意,一个个心结成死结,神仙难解。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仰头望天,默默喝着酒。

年幼时的陈平安,最怕生病,从熟稔上山采药之后,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对于身体有恙一事,陈平安最最警惕,一有发病的迹象,就会上山采药熬药,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单单是年幼陈平安眼睁睁看着娘亲从病倒在床,医治无效,骨瘦如柴,最终在一个大雪天去世,陈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就是经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担心。

一开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着牙,硬熬着。

那一床老旧被褥,好些被角内里,都给扯碎了。

富贵人家,衣食无忧,都说孩子记事早,会有大出息。

贫苦门户,孩子懂事得早,还能如何,早些吃苦罢了。

当年的泥瓶巷,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给油烟呛得满脸泪水,脸上还带着笑,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说着先欠着香火,以后长大了,他一定补上,算不算虔诚。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屋里边,妇人忍着剧痛,咬紧牙关,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跑出被褥。

门外边,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声,怕娘亲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都能够悲欢相通。

来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临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裴钱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一个脑袋下坠,猛然惊醒,就发现师父竟然在偷偷流泪。

裴钱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师父。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那边,对着药罐子。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害怕长大,害怕明天,甚至好像想要光阴流水倒流,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

最后陈平安轻轻回过神,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轻声道:“师父没事,就是有些遗憾,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很好看的。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任你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缓缓睡去。

天亮之后,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要回去的。

————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郑大风在山门口那边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即便落魄山的陈山主,据说很有来头,背景通天,如今算是祖坟冒青烟,出息大发了,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让人都懒得嫉妒眼红了,只有羡慕和佩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龙窑学徒,能混到今天,运气再好,本事肯定还是不小。

可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双方在桌上喝着小酒,吃着大碗肉,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大风兄弟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碌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每天打扫,落魄山又山清水秀的,干干净净,可陈如初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

所以粉裙丫头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说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花后,想起师父交待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云润,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儿,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儿贼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她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功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了。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前两天裴钱走路带风,乐呵个不停,看啥啥好看,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云润带路,这西边大山,她熟。

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汗水可不是白出的。

在龙泉剑宗那边,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云润都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那个青衣女子后,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阮秀自然而然弯下腰,裴钱踮起脚跟,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说了一句,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停了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云润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云润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原来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还不管用。

这段时间,裴钱疯玩了三天,过着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恹恹,第六天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最后一天,从衣带峰那边回来的路上,就开始耷拉着脑袋,拖着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裴钱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然后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闲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儿,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那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结果当她看到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后,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着那根行山杖,苦着脸道:“朱老厨子,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别去学塾了。”

裴钱皱着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里边柜台后边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钱想了想,挤出笑脸道:“让石柔姐姐吧,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儿多。”

不曾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不讲义气的家伙,以后休想蹭吃自己的瓜子了。

石柔轻轻叹息。

不是这点路都懒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惮。

石柔确实打心底就不太愿意去龙尾郡陈氏的学塾,哪怕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其实石柔对于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十分排斥。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种自卑。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

“穿着”一件仙人遗蜕,石柔难免自得,所以当年在书院,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以及于禄谢谢这些少年少女,不知轻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视线中带着居高临下,当然,事后在崔东山那边,石柔是吃足了苦头。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说石柔这份心境,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弥足珍贵。

岑鸳机也一样,也有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仆,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对待朱敛,感恩之心,没有丝毫减少,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

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善意,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别人身上的好。

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但是裴钱也好,郑大风朱敛也罢,都没这份讲究,盛饭多了,桌上菜肴烧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着”,陈平安并不会刻意说什么,甚至内心深处,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

这是小事。

这又不是小事。

这同样也是陈平安自己都不觉得是什么可贵之处。

而这些,当年的顾璨和刘羡阳可能只是觉得与陈平安相处起来,舒服自在,哪怕明明知道陈平安他自己是一个十分刻板、十分执拗的人。

但是在朱敛郑大风这些“前辈”眼中,却看得真切,只是不说罢了。

就像陈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选择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给予善意,却一定要先问过隋右边,问石柔,问裴钱。

这种心平气和,不是书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陈平安有心学来的,而是家风使然,以及好似药罐子的苦日子,点点滴滴熬出来的好。

最后还是朱敛陪着裴钱去学塾。

一大早,裴钱双臂环胸,板着脸,对着一桌子最心爱的家当发呆。

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黄纸符箓,竹刀竹剑,竟然都不能带!真是上个锤儿的学塾,念个锤儿的书,见个锤儿的夫子先生!

裴钱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开了门,抬起头,直到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开窍,终于明白书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

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她当然不敢,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儿,到最后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可得闲的时候,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期间走街串巷,见着了一只大白鹅,裴钱还没做什么,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

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晓得自己的厉害。

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说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钱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当个小哑巴好嘞。”

朱敛挥挥手。

裴钱有些不自在,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不然明儿再念书?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紧。她偷偷转过头,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裴钱就有些懊恼,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

学塾这边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早早等在那边,面带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觉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是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让学塾这边以礼相待,既不用如临大敌,也无需故意讨好,规矩不可少,但是一些事情,可以酌情从宽处置。

裴钱其实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孩子,当年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能够拐骗得几位经验老道的捕头团团转,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

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

那位年轻夫子介绍了一下裴钱,只说是叫裴钱,来自骑龙巷。

当听到谐音赔钱的“裴钱”这个有趣名字后,课堂内响起不少笑声,年轻夫子皱了皱眉头,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一位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满堂肃静。

裴钱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样全记清楚了,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

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开始装模作样听课。

裴钱忍了两堂课,昏昏欲睡,实在有些难熬,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蹑手蹑脚往侧门去。

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

裴钱挤出笑脸,故意左顾右盼,问道:“朱老厨子,你干嘛呢?”

朱敛嗑着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钱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这里哪来的小老弟。”

裴钱转身就走。

这朱老厨子,阴魂不散哩,么得法子,看来今天不宜翘课。

此后几天,裴钱只要想跑路,就会见到朱敛。

到最后只好认命,学塾那边,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所以她现在的同窗们,也都真实岁数比她小不少。

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夫子讲课,她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下了课,就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谁都不搭理,一个个傻了吧唧的,骗他们都么得半点成就感。

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

突然转头望去,片刻之后,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身边有几位管事情的老夫子陪同。

他们一行人没有停留,但是裴钱发现这个家伙,看了自己一眼。

这天黄昏里,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孤零零一个人背着小竹箱,飞奔回骑龙巷。

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不但如此,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公子哥,也在,坐在那边与朱老厨子说着笑呢。

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先生好。”

没法子,师父行走江湖,很重礼数,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

年轻书生笑道:“你就是裴钱吧,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

裴钱小鸡啄米,眼神真诚,朗声道:“好得很哩,先生们学问大,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同窗们读书用功,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

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

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墙头草的看家本领。

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一记马屁有点大了,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可孩子说话,总该是真诚的吧?又不能冷落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远道而来的陈松风,只好对她微笑点头。

裴钱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轻轻关门,开始抄书,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

抄完书后,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怀里捧着不少东西。

裴钱手持行山杖,练了一通疯魔剑法,站定后,问道:“找你啥事?”

朱敛说道:“好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咋的,送钱来啦?”

朱敛笑道:“哎呦,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还真给你说中了。”

裴钱问道:“能分钱不?”

“没你的份。”

朱敛怀捧三只盒子,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摇头道:“是你师父的那个朋友,在婆娑洲求学的刘羡阳,托人给咱们落魄山送来了一封信和三样东西,后者两送一寄放,这封信上说了,其中送给少爷一本书,书里边藏着一抹万金难买的‘翻书风’,然后送给泥瓶巷顾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宝竹扇,说是顾璨从小胆子小,扇子可以压胜世间所有生长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于最后一样,是刘羡阳听说少爷有了自家山头后,就将一只品秩极高的吃墨鱼,交由少爷保管饲养。”

裴钱笑逐颜开,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这个刘羡阳,上道!不愧是我师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阔气,做人不含糊!”

朱敛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个聪明人,看来这趟远游求学,没有白忙活。这样才好,不然一别多年,境遇各异,都与当年天壤之别了,再见面,聊什么都不知道。”

裴钱问道:“那啥翻书风和吃墨鱼,我能瞧一瞧吗?”

朱敛起身道:“翻书风动不得,以后少爷回了落魄山再说,至于那条比较耗神仙钱的吃墨鱼,我先养着,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过过眼瘾。”

裴钱突然问道:“这笔钱,是咱们家里出,还是那个刘羡阳掏了?”

朱敛笑道:“信上直白说了,让少爷掏钱,说如今是大地主了,这点银子别心疼,真心疼就忍着吧。”

裴钱怒道:“说得轻巧,赶紧将吃墨鱼还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骑龙巷守着两间铺子,一月才挣十几两银子!”

朱敛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与师父说去?”

裴钱立即挤出笑容,“飞剑传讯,又要耗钱,说啥说,就这样吧。这个刘羡阳,师父可能不好开口,以后我来说说他。”

朱敛嗤笑道:“就你?到时候整座落魄山都能闻着你的马屁吧?”

裴钱坐在台阶上,闷不做声。

朱敛也不管她,孩子嘛,都这样,开心也一天,忧愁也一天。

此后落魄山那边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便是朱敛都有些意外。

一个是卢白象不但来了,这家伙屁股后头还带着两个拖油瓶。

当时朱敛正在山门口陪着郑大风晒太阳。

卢白象对郑大风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一旁。

让那双对自己师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糟老头儿,一个驼背汉子,见着了自己师父,也没半点恭敬畏惧?

少年还好,斜背着一杆木枪的少女便有些眼神冷意,本就锋芒毕露的她,愈发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思。

卢白象不在乎这些,至于身边那两个,自然更不会计较。

一番闲聊之后,原来卢白象在宝瓶洲的中南部那边停步,先拢了一伙边境上走投无路的马贼流寇,是一个朱荧王朝最南边藩属国的亡国精骑,后来卢白象就带着他们占了一座山头,是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隐蔽老巢,与世隔绝,家底不俗,在此期间,卢白象就收了这对姐弟作为入室弟子,背着木杆长枪的英气少女,名为元宝。弟弟叫元来,性情温厚,是个不大不小的读书种子,学武的天资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逊色较多。

卢白象就当是路边白捡的便宜,一起带来了落魄山长长见识,是回江湖,还是留在这边山上,看两个徒弟自己的选择。

卢白象一听说陈平安刚刚离开落魄山,去往北俱芦洲,有些遗憾。

少喝一顿会心快意酒。

卢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个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敛的话说,就是如今家大业大。

朱敛让卢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还要陪着大风兄弟聊聊。

卢白象笑着起身告辞,郑大风让卢白象有空就来这边喝酒,卢白象自无不可,说一定。

少女元宝冷哼一声。

少年元来有些腼腆。

登山之时,卢白象感慨万分,此次来到这座下坠生根的骊珠福地,他所见所闻延伸出来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两个孩子能够媲美的。

少女黑着脸,一身锋锐之气。

少年一直很怕这个杀伐果决的姐姐,都没敢并排行走,师父走在最前边,姐姐随后,他垫底。

卢白象没有转头,微笑道:“那个佝偻老人,叫朱敛,如今是一位远游境武夫。”

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卢白象继续道:“至于那个你觉着色眯眯瞧你的驼背汉子,叫郑大风,我刚在老龙城一间药铺认识他的时候,是山巅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是半步,就差点成了十境武夫。”

元宝紧抿起嘴唇。

卢白象腰佩狭刀,一身白衣,继续登山,缓缓道:“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怕他们,师父也不会觉得与他们相处,有任何心虚,武道登顶一事,师父还是有些信心的。所以我只是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后想要硬气说话,就得有足够的本事,不然就是个笑话。你丢自己的人,没关系,丢了师父我的面子,一次两次还好,三次过后,我就会教你怎么当个弟子。”

元宝眉头一挑,“师父放心!总有一天,师父会认为当年收了元宝做弟子,是对的!”

元来偷偷笑着。

这个从小就最喜欢争强好胜的姐姐唉。

卢白象突然停步转头,俯瞰那个少女,“其它都好说,但是有件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以后见到了一个叫陈平安的人,记得客气些。”

元宝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点点头,“记住了!”

在卢白象师徒三人住下后,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关于元宝元来计入“祖师堂”谱牒一事,就只能暂时搁置。

在此事上,卢白象和朱敛如出一辙,自己收了人带到落魄山,就得记名在落魄山之下,无需商量。

此后又有师徒三人造访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扛幡子的跛脚年轻人,以及那个昵称小酒儿的圆脸少女。

不过他们三人是先去的骑龙巷铺子,裴钱带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目盲老道人内心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一听说陈平安不在山上,总觉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谱了,可是与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一合计后,心安许多,聊完之后,目盲老道人惊觉自己,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还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过以清客身份领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边落脚,至于老道人的那对徒弟,等到跻身中五境后,才可以获得清客身份,但是在这之前,落魄山会在钱财一事上,对两人多有补助,可以各自预支一笔神仙钱,这些都好谈。

既是人情往来,也是在商言商,两不误。

关键是他一个老瞎子,都瞧得见一份锦绣前程就在脚下。

这让目盲老道人如同盛夏炎炎,喝了一大碗冰酒,浑身舒坦。

下了落魄山的时候,走路都在飘。

毕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敛,怎么劝都不听,非要亲自将他们一路送到山门口才罢休。

裴钱依旧陪着师徒三人离开落魄山,往返跑这一趟,也没觉得辛苦,何况还能跟小白久别重逢,闹闹磕,挺好。

这会儿裴钱转过头去,看到那个老厨子,正双手负后,缓缓登山。

裴钱挠挠头,屹立在这个老厨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楼之上,好像多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人,书上有个词语怎么说来着,衣带当风,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了。

————

藕花福地,南苑国京城。

那条巷弄,阴雨绵绵。

一位身材修长,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缓缓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国国师的种秋那边借书看,一些这座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书籍。

科举一事,种夫子已经坦言,殿试能否一甲三名,还需看命,并且毕竟年纪太小,朝廷和陛下那边也都有些顾虑,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绝对不难。

所以他如今更多心思,不再全身心压在科举制艺之事上,他开始翻阅很多尘封已久的古书杂书。

种夫子与他谈心之后,便任由他翻阅那部分私人藏书。

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

他英俊至极,面带微笑,望向撑伞少年。

一手负后,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

陆抬。

天下最着名的陆公子。

少年露出灿烂笑容,快步走去。

这么多年,种夫子偶尔提起这位离开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外乡人”,总是忧虑重重,非敌非友,又似敌似友,很复杂的关系。

可是对少年而言,这位陆先生,却是很重要的存在,亲近且尊敬。

陆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啧啧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话,真是应景啊,小晴朗,我们十年没见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伞,作揖行礼,再为陆抬撑伞,笑道:“我经常能够听到陆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

这十年的江湖和沙场,真是翻江倒海,腥风血雨。

这位陆先生已经一统魔教,而他的几位弟子,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么塞外的边军砥柱,要么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国师。

然后陆先生就在前不久,正式约战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战那位公认已经不输魔头丁婴丝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世间因这位陆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实有很多。

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读书和……默默修行,守着这条巷子,那栋祖宅。

陆抬摆摆手,示意无需为自己撑伞。

曹晴朗便挪开一步,独自撑伞,并没有坚持。

与这位陆先生,从来无须客气。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陆抬笑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曹晴朗微微将油纸伞抬高,后移,然后抬头望去,“我想要走出去看一看,去见一见陈先生。”

陆抬笑道:“这可不容易,光靠读书不行,就算你学了种国师的拳,以及他帮你找来的那点仙家零碎口诀,还是不太够。”

曹晴朗微笑道:“书中自有白玉京,楼高四万八千丈,仙人凭栏把芙蓉。”

陆抬转头望去,“这副傻样,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纯稚之气,雀跃道:“真的有点点像吗?”

陆抬打趣道:“与他有几分相似,值得这么骄傲吗?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乡,是相当相当了不得的修道资质。他呢,才地仙之资,嗯,简单来说,就是按照常理,他一辈子的最高成就,不过是比现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两筹。你当年是年纪小,那会儿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现在的灵气渐长、适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会显得太风光,换成是现在,就要难很多了。”

曹晴朗摇摇头,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处,这位青衫少年郎,神采飞扬,“陈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陆抬哑然失笑。

好嘛,陈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观道观,竟然还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陆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你们家乡这边的飞升一事,依旧风险极大。”

曹晴朗点点头,“所以如果将来某天,我与先贤们一样失败了,还要劳烦陆先生帮我捎句话,就说‘曹晴朗这么多年,过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陆抬叹了口气,清脆一声,收起折扇,使劲在曹晴朗脑袋上一砸,“有本事自己与他说去!”

曹晴朗一手撑伞,一手摸头,无奈道:“这就又不如先生了。”

————

骸骨滩渡船已经在长春宫停靠之后又升空。

对方依旧没有出现。

陈平安不急。

依旧练拳。

在跨洲渡船即将驶出宝瓶洲版图之际,陈平安收起拳桩,走去开门,廊道那边,走来一位玲珑小巧的宫装妇人,以及一位没有身穿龙袍的年轻皇帝,和一个陈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侠儿,横剑在身后的许弱。

陈平安开了门,没有站在门口迎接,假装三个都不认识。

走回屋内,陈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没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内后,那位妇人径直走到桌对面,笑着伸手,“陈公子请坐。”

陈平安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满脸笑意,却不说话,微微侧身,只是那么直直看着从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龄人。

许弱轻声笑道:“陈平安,好久不见。”

陈平安这才抱拳道:“许先生,好久不见。”

小小屋内,气氛可谓诡谲。

妇人掩嘴娇笑,“咱们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家人,咱们呀,都别客套了。”

只不过当四人都落座后,就又开始氛围凝重起来。

许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如今已经等于坐拥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新帝宋和,则自顾自打量四周,跨洲渡船,这还是他第一次登船,初看瞧着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样了。

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雍容妇人,则笑望向坐在对面的青衫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暗藏玄机的套近乎,“我家睦儿在泥瓶巷那些年,多亏陈先生担待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好。”

从神色到措辞,滴水不漏,谈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绝对谈不上半点恭敬。

只不过陈平安心中则骂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许弱嘴角微微翘起,又快快抹去,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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