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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山,过云楼。

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花,梯田那边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正阳山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条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笑颜却泪眼朦胧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

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

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那边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查探虚实,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福,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

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还是少了,怕什么来什么,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位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她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

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

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心离的两位师兄妹,如今关系亲近太多,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处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那边管钱, 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这边?”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倪月蓉有些神色恍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客客气气的拉家常一般,可之前就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当时对坐双方,两位宗主,反正她谁都不敢多看一眼。

倪月蓉听到问话,立即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关于云霞香商贸一事,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那边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随口说道:“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嗓音轻柔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不懂生财之道。

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的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最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以及神诰宗希望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各方势力,如今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大骊藩王宋睦下绊子,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大骊皇帝陛下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出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

不是大骊朝廷如何青睐正阳山,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

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都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粘合。

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因为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率先落子棋盘。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吴霜降,差得远了。

人情达练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

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封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

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

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修士算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选址,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支白玉轴头的画轴,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

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

就像先前的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当年她黯然下山之前,就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

陈平安婉拒道:“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

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

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的满月峰,和被竹皇严令封山的秋令山,夏远翠和陶烟波,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

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身份,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任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如今一峰也等于接近封山了,冷绮“闭关”之前,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也就是那个与刘羡阳第一场问剑的女子剑修。

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生前死后,一直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可她却不知李抟景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

倪月蓉立即告辞离去,取酒去了。

不敢怠慢,去去就回,倪月蓉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一直坐在藤椅那边的陈平安,却只接过一壶酒水,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条椅子移到观景台这边。

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她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酒。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酒,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就像是那那张老鳖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

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订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立碑,反正不需要我花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找个由头,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她当然是担心这位青衫剑仙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个胡思乱想,“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所在。”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倍感荒诞,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就偷摸到落魄山那边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拦阻就拦住。”

“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那边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

“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登山问剑落魄山,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然后她自作主张,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就是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些许香火情。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知晓了倪月蓉的打算,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陈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子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比陶烟波的秋令山好不到哪里去,如今的琼枝峰,不是封山胜似封山,而峰主祖师冷绮,不是闭关胜似闭关。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

然后坐起身,陈平安眺望渡口那边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是不觉得你做得对了,不会看不起你,却不可怜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她就只是不再喝酒,女子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继续赶路,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至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暂定如此。”

先前一线峰祖师堂那边议事,关于此事都没怎么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

何况哪怕创建下宗,获得了许可,可是宗门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那边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在文庙那边不通过的前例,比如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那边直接拒绝了,好,那老子改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总行了吧,于是就给了文庙一个“第二剑宗”……

结果一位坐镇北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下宗名为“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当然是不错的。

宗主竹皇,当然也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的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北俱芦洲那边,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气运一事。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关于落魄山的下宗取名一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是希望下宗名字里边带个剑字。

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

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胚子,原本至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就像山下取名一事,不宜给孩子取名过大,因为担心承载不住,可真要取了个“大名”,那么多半也会给孩子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里长辈们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比如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

浩然九洲,大几千年以来,历史上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先后都没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

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

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道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到那么多。

陈平安默默喝着酒。

倪月蓉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那边,前不久新收了两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是咱们宗门刚收的一拨剑修,所以错过了那场观礼,她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至于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丢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修,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以至于两百四十年来,青雾峰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山头了,加上倪月蓉和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再者他们俩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剑修的峰头,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

资质极好?剑仙胚子?

只是想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性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

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此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这边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

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

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

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山主去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了?”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剑仙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剑仙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竹皇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那边,双手负后,望向那座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

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的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登岸沿线,大军过境如剃头,最为惨烈,可谓寸草不生,之后在桐叶洲兵力散开,过境如蓖,仔细搜刮各地,处处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北上宝瓶洲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那边,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打算,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木料崭新,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在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位刚好视线投来这边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那妇人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她脚步匆匆走到那位点名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青蚨坊,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只是妇人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却是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无数,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帮着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那边,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免得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充满好奇、略显拘谨的少年。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了。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至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

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洪扬波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们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与那些绿衣小人儿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小家伙今天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年轻妇人说道:“不用在这边忙碌,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信不过我,总得信得过洪老先生。茶水就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预祝陈公子心想事成、财源广进,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那边,拦着那个刚要挪步的老人,“洪老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老先生太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

陈平安自己挪了挪那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

看了眼敞开的门,老人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真是好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摊子越铺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生意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

老人随即自嘲道:“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老人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老人一壶,再手腕翻转,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两只花神杯,与老人玩笑道:“那位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如果挣惯了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就是一场饮鸩止渴。钱财越多,灾殃越大。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陈平安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个铺子将账本交给落魄山。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两个掌柜,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几颗雪花钱的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也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贴》,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愈发佩服东家了。

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白送两物,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因为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洪扬波当年开价五颗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

结果到最后,却用五颗谷雨钱买下了那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这边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陈平安十二颗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

估计被那两个孩子当成了冤大头,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

两个脚步轻盈的孩子,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

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

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青蚨坊三楼那边,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那位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子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内,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

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幅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

而这幅《惜哉贴》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

惜哉剑术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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