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箭如风,羽箭如雨。
上百枝羽箭扑面而来的时候,就如同一根根穿梭在空气当中的针,细细密密的,又像是江南春天的迷蒙烟雨。
江南的春雨会带来铺洒开来的雾气,让整个江南的味道都从冬季的沉睡中苏醒过来。那是美丽的事物。
可上百枝羽箭能够带来的,只有迷蒙的、让人睁不开眼的血雾,一捧又一捧,如若西北山峦的地界上,灿然盛放的红莲。
率领赵军的将领已经看过很多次这样的画面,自己挥舞一下马鞭,口中喝出几个短促有力的字,就可以让几十人、上百人身亡。这种感觉,总会让他在惊悸之余隐隐的兴奋,践踏生命的感觉,才会让他得到一种充实灵魂的触动。
他在等待着,马鞭刚刚下落,羽箭已经发出。马鞭还在半空中飘荡着,如同一条毒蛇,蜿蜒曲折,带着嗜血的味道。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羽箭穿透敌人身体、带出一蓬蓬血花的画面。那种灿然绽放的感觉,总是让他拥有期盼的心情,以至于连灵魂都跟随其轻轻的颤抖起来。
而另一面,赵明德还在向前。
当上百枝羽箭发射而出时,他只听到了簌簌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好听,就如同家乡冬天的落雪,轻飘飘几乎无声的落在房顶上,却又在微微化开的时候,簌簌落落的、一小捧一小捧的,掉落到地面上。
那种声音十分微小,十分好听。
孩子们喜欢去玩类似这样的游戏,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用力晃动一株大树。雪团簌簌的落下,哗啦啦的落了个满身。
而后想起的,便是叽叽喳喳的笑声。那笑声是带着活力的,带着朝阳的味道,清澈、干净,完美的。
那是孩子们的笑声,是他孩子发出的笑声。
羽箭发射时。也是这样好听的声音。让人觉得熟悉,觉得欣慰。
之前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感觉,再一次笼罩在了赵明德的胸口。一股奇特的味道忽然充满了他的鼻腔、胸腔。以至于整个胸口。
这种味道,赵明德从来没有闻到过,但他却忽然明白了,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迎着这股味道而来的。是一只羽箭。
赵明德能够看到这只羽箭,如针一般。正对着自己的双眸。
而且,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清晰就意味着距离的接近。也意味着死亡的到来。
赵明德明显感觉到那股弥漫在鼻翼的味道更佳清晰,他听到自己缓慢的心跳,知道下一刻。那跳动就会停止下来。
笼罩他的,是隐隐的畏惧。以及……安宁。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闭上眼睛。他想要看着那枝箭会如何刺穿自己的身体,如何刺穿自己的生命。
平静赴死的豪壮,也终究会出现在他这个小人物的身上。
但是,羽箭并没有像他所期盼的那样飞来。
这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是一幕让人很难相信的画面。直到许多年之后,赵明德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时候,他卧在床头,一遍又一遍的给孙儿们讲诉着当年的事情。
那个时候,孙儿们早已听得耳朵生了茧子,颇觉无趣。
可是对于赵明德来说,那是他生命的真正转折点,生与死的距离,就在那一尺之地,夺然转了个极大的弯。
同时转弯的,还有直冲赵明德面门而来的那枝羽箭。
是真的转了弯,就在赵明德的眼前。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耳边的风声忽然大作,仿佛要撕裂什么似的,几乎要连人带马全都摔出去似的。
风是从背后吹来的。这样大的风,将马鬃吹得东倒西歪,让马匹不敢再迈步向前,生怕一个蹄子支撑不住,就会斜斜的倒下去。
赵明德几乎被这股风吹得趴到了马背上,这哪里是风,就像是被大力士狠狠的从后面推了一把似的,如果不是他紧紧的抓住了缰绳、双臂死死的抱住了马脖子,他几乎就要被这股风掀翻!
不只是他,当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股风吹得前仰后合。
战马纷纷嘶鸣着停下了脚步,显得有些慌张。赵军更是逆风而战的一方,这时候早有人被吹到在地,马匹被吹得退了几步,阵型大乱。即便是站在后面,受到波及最轻的人,也不免用手臂挡住脸,紧紧的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腮帮子都被这股邪风吹得晃动起来。
连人都如此,更何况是轻飘飘的羽箭。
刚刚还在半空中的百枝羽箭,这时候受到风力的阻挡,纷纷改变了方向,没有一根再向前冲去,而是七扭八歪的被吹到了其他的地方。
更有甚者,甚至直接被吹回了赵军弓箭手的身前。好在风势毕竟没有那样恐怖,弓箭手看着插在自己身前一步开外地面上的箭簇,除了胆战心惊了一番之外,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损伤。
赵军大乱,晋军自己也恍惚起来。
原本俯冲的局势被打破,但也正是因为那些箭枝被这股邪风吹落,整个晋军百人,并没有任何一个受伤的士兵。
的确是邪风,这样的风,又怎么会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
这风势持续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渐渐止息。赵明德抹了一把脸,安抚了一下身下的马匹,这才倒出功夫来抬头去瞧。
只一看,赵明德就愣在了那里。
对面的赵军距离自己只有三十余丈的距离,两军之间界限分明,形成了一场分外鲜明的对垒,就像是象棋中的楚河汉界。
而就在那片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楚河汉界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这道身影背对着赵明德,面向赵军的方向,随意拢起的长发在风势的余烬中微微飘动着,连同着主人的衣袂翩跹,颇有几分飘然若举的味道。
赵明德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女子,这样显得有几分娇小、瘦削的背影,他最近只见过一个。
很不好惹,偏偏自己又曾经惹过的一个。
于是乎,赵明德的面色有些苍白。
“你……”前面就是带队的百夫长,他自然也看到了这个熟悉的背影,于是张大了嘴,表情看起来有些夸张,嘴里就像是刚刚塞进去了一整个馒头。
“嗨。”谢小满回过头来,冲着大家招了招手,丝毫没有什么紧张的状态,果然见场上的气氛破坏的一干二净。
原本还秉持着一副赴死之心的晋军将士们,这时候看着眼前的这个丫头,不管是认识她的,还是不认识她的,如今在脑海中都泛起了不小的涟漪。
那些英勇与壮烈的氛围,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简简单单的打破了?
“来者何人!”
赵军那边,将领意识到了什么。他打马躲在弓箭手的身后,面色微白的问了一句。
有问自然要有答,否则岂不是不懂礼貌?于是谢小满回过头来,冲着赵军那边笑了笑:“我就是一个很寻常的修士而已。”
听到修士二字,赵军将领很自然的心抖了一下。
怎么说也是营长级别的将领,他是清楚修士的能力的。在赵军当中也有类似的角色,但是这一次,他的队伍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跟随。
大部分时间,军中的修士都是如同薛子承那般,几乎是没日没夜的跟在主将身旁,以免其他阵营的修士前来做暗杀之类的事情。似谢小满这样出现在阵前的修士十分稀少,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百人的队伍,竟然就有一个修士?这实在是太难令人相信的事情了!
所以赵军将领在微微畏惧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敢问这位仙姑,您是燕国人?”
晋军的百夫长忽然紧张起来,为了不引起赵国的注意,他们一直打着燕军的旗号。这谢小满如今为了他们抛头露面,若是不小心说出自己晋朝人,事情可就难办了……
“是啊。”
好在,谢小满回答的轻松随意,并没有在这种小细节上河边湿鞋。
赵军将领闻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那您……是准备与我们作对了?”
谢小满微微一笑,负手而立,竟当真显出几分豪气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如此。”
赵军将领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您当真有此自信?”
谢小满大笑起来:“自信不自信,试试就知道了。”
她笑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嚣张”,于是赵军将领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其实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谢小满看着身前的千人军队,面色自若,“其实你们今天追来追去的,不过就是为了我身后的一百条性命。你们难道不觉得,实在有些不值么?你们的将领若是同意,不妨就此熄了兵戈,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简简单单的了解了今天的事情,大家都没有什么伤亡,难道不好么?”
“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谢小满偏头一笑,“我相信,我身后的这些军士们,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狗逼急了还要跳墙,如果人被逼急了,少不得拼命多杀几个。而且……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方才那样的风势,我们还可以多来几次……各位,意下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