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百姓的生活,是黯淡无光的。
尤其是这种战乱的年月。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句话,看起来或许太过惹人叹息,却也是对战乱最真实的写照。
除了军事狂人与发战争财的商业家,很少有人喜欢战争。
尤其是对于冷兵器时代的男人来说,战争就意味着上战场、服徭役,甚至也等同于死亡。
这是无法摆脱、无法挣扎的命运,除非战争结束或者死亡,否则将会成为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一辈子都阴魂不散的跟随着你。
“不是有服役的年限么?”谢小满正在啜着一口热茶,茶并不好喝,但好在是暖的,聊胜于无。
“几乎每年都在加长。而且,即便回乡了,乡间也会用各种名目再度征召,无止无休。”邢歌解释着。
“那你呢?当兵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
“你多大?”
“四十一。”
四十一……二十七年……也就是说,邢歌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当兵打仗。
“即便当兵,也不一定会上战场吧?”
“我赵国国君尚武、好杀……我这辈子,已经打过六十多场仗。”邢歌说着这些话,很奇特的,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流露,“我上次回乡是大概八年前,那个时候我问过,乡里一起长大的兄弟有十几个,都已经死了。只有我活着。”
只有我活着。
谢小满在心中重复着这五个字,只觉得沉甸甸的,像是整个虎口的城墙都被压在她的心口了,让人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她看向远方,微微的发呆。于是看到了远处走来的佝偻背影,那是三个老人家,背负着沉重的农具,衣衫褴褛的往城内走去。
“壮年之人都去打仗了,还有谁来种田呢?”谢小满看着那些连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的老人家,“难道就由他们来种么?”
“他们,还有孩子、女人。”邢歌的双目深沉的。仿似被冰川冻住的长江。
“这样的劳动力。怎么能够保证粮食的正常产出呢?”
“朝廷是不管的,我们每年都需要上缴足够的税,如果不够。朝廷就会将土地没收。”
“税有多少?”
“三税二。”
三税二,就是三分的产出,就要有二分作为税款交上去。那就是接近百分之六十的税,剩下的粮食。当真足够养活一家人?
“为什么不跑?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赵国?”
“跑?往哪里跑呢?”邢歌笑起来。笑得有些讥讽,“普天之下,哪个地方不是这样的?反正都是要死的,死在家乡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小满沉默下来。无言以对。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谢小满沉吟着,声音很轻,却足够传到邢歌的耳中。
邢歌咧了一下嘴,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谢小满低低的念诵着,并没有叹息。因为这悲哀太浓郁、太深沉,一声叹息根本无法排遣一分一毫。
邢歌终究哽咽起来。
他压抑的声音埋藏在雨丝当中,飘飘零零,与人无异。
茶铺的女老板也痛哭起来,不知是想起了他的儿子,还是他的丈夫。
“呵!在这种时候霍乱民心!实在当杀!”
一道呼喝声刺破了绵密的雨声,随着马鞭挥动的声音,呼啸而来。
声音从背后发出,邢歌与那人刚好面对面着,此时却来不及阻挡那人挥下的马鞭,只瞪大了眼睛。
谢小满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她依旧看着一步开外的雨势缠绵,那中细碎雨丝低落于地表的画面很漂亮,浅淡的雨丝沾染到地面上,瞬间便融入、化开。这种样子,实在很漂亮。
更何况,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天阴雨湿声啾啾”的青海头,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她听到了身后破风而来的马鞭,并不打算回头。
但她也不打算硬挨这么一下,于是动了动手指。
藤蔓无根生出,瞬间攀附了身后那人的整个躯干,也缠住了马鞭的势头,让它尴尬的停留在半空,无法再进一步。
谢小满依旧没有回头去瞧,她心里不断的回味着这首杜甫的《兵车行》,心绪微乱。
“我以前,一直不太喜欢杜甫的诗。总觉得他的诗太悲怆、太苍凉,可事到如今才知道,即便是诗圣能力,能够写出来的,也仅仅是其中的一角罢了。”谢小满无力一笑。
她没有在意身后的人。至于原因,当然很简单。就如同大象不会在意细小的屎壳郎一般,谢小满并不会跟那样渺小的人物一般见识。
谢小满原本就不是那种很在意旁人想法的人,更何况,如今的她,正沉吟在《兵车行》那哀叹永绝的文字里,更加不会有什么精力去在意那些跳梁小丑。
可是,她可以不在乎,邢歌以及茶铺旁的其他人,却不得不在乎。
邢歌作为见识过这等神力的人,心里的承受能力多少好一些。但他在虎口镇当兵快三年,当然认识这位挥着马鞭、大言不惭的是哪一路人物,这时候面色不禁有些铁青。
茶铺的掌柜是个中年妇人,上一个,她还在因为谢小满吟唱的诗篇压抑着哭泣,这一刻,她却惊慌失措的瞪大了眼睛,双腿一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至于那个被藤蔓缠绕固定住的人,很难再有什么多余的身体反应。毕竟躯干与四肢都被固定的死死的,只剩下口舌与双眼得以自由活动。可实际上,谢小满的身后并没有太多的声音发出,毕竟是被狠狠的吓了一会,“受害者”的整个精神状态还处于一种慌乱的状态里,除了一双眼睛开始充血、双手开始发冷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的侍从们更是一个个的怂货,哪里有什么救主心切的意思。其中一个吓得直接从条凳子上栽了过去,另外两个倒是刷的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可叮当一声脆响,其中一柄又因为手抖而落到了地上。
这样的场面,实在有些尴尬。
邢歌看着谢小满身后,那张被藤蔓缠绕着的熟悉面孔,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愈发精彩,愈发尴尬。
唯独谢小满不觉得“尴尬”二字从何而来,她安静的看着茶碗底部的茶叶沫子,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细雨声,轻轻叹息。
不远处的城门内外,进出的人还在过关。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辰,赶路农户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倒也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事情。一来,是因为茶寮有棚遮挡,挡住了远处人的视线。二来更是因为茶棚旁边拴着的那匹“穿金戴银”的马,虎口镇的老百姓们远远的一瞧,便也知道此处有他们惹不起的人了,有哪里敢多事?
穿金戴银四个字倒也不是完全的夸张,这个世界上给马鞍子鎏金边的人还真不多,眼前的这一匹却是如此。更厉害的是马凳子上还带着亮闪闪的银光,再加上马鞍软垫那流苏的垂摆,简直将一匹马装饰倒了恶俗的极致。
不过马匹的主人自然不会这样认为,他平时的一大爱好,就是给寻么着怎么将这匹马打扮的再好看些、再乍眼些。
他喜欢金银,喜欢马,便将这些全都凑到了一起,倒也方便。
这位少爷有一句名言:“只有踩在银子上,我的双脚才觉得柔软舒坦”。于是乎,他的马镫素来是全银打造,虽然银匠一直弄不明白,这硬邦邦的金属,怎么当得上“柔软舒坦”这四个大字。
但这位少爷是这样想的,他便这样做。
这是一条混迹在虎口镇的真理,这位少爷的话,要比皇帝老子的圣旨重要许多。
镇里的人还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这位少爷的怪癖。
这位少爷喜欢在城门口的破烂茶铺里喝茶,尤其是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候,他经常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位主子的怪脾气,大家都纷纷在这个当口避让开去,没有人敢去招惹。所以如今这茶铺里,只有这位少爷、他的侍从,以及谢小满与邢歌。
这个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局面,如果再没有人开口,似乎会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僵持下去。
“谢……娘子。”邢歌终究觉得难耐,率先开口。思付了一下,他才端出这么一个称呼来。
他看了一眼后面的“植物人”,尽量将脸上的表情梳理的平和:“您身后这位,是虎口镇乡绅家的大公子,也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您看……”
“哦。”谢小满缓缓的回神,有些茫然,“什么人物?”
“啊!我说怎么看着脸熟!这不是原来在这里守城的邢老大么!”之前从凳子上跌倒的侍从,这时候仿佛发现了什么宝库似的,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邢老大!您跟着的这位是什么人!快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家郎君吧!否则我们几个小的都得跟着遭殃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