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先说说,为何非要杀我不可?”桓温看着那团小小的火焰,自然明白其中蕴藏的凶险,“难道只是为了当初我留下的那句话?”
“如果我说是呢?”谢小满语气清淡。
桓温笑了一下,一字一句的回复她:“我、不、信。”
这话语里充满了坚决。
他看着谢小满微微上挑的眉毛,轻笑出声:“我以前说过,你谢小满与我是同一路人。为了某个心中的巨大信念,是不会轻易的,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去做一件会毁掉大事的事情。”
这句话有些拗口,谢小满却听懂了。
听懂了,却同时也笑了起来:“桓大将军,您觉得我心中的大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桓温回答的坦然。
谢小满嗤笑出声:“你不知道,却又认定了我不会杀你?桓温,你是不是自负的过了头?”
桓温也笑:“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你真的想要杀我,早就已经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谢小满玩弄着手中的火焰,那种轻巧的跳跃感很是迷人。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态度,太臭屁了。”
桓温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人放屁么?”
谢小满无语,白了他一眼。
身后,郗超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他依旧有些看不清局势,弄不明白二人之间到底正在打什么样的机锋。至于那些话语,明明是一字不落的进入耳中的,可是,郗超总觉得其中有些自己似懂非懂的东西在里面孕育着,并且不断的蒸腾、发酵。
外面的夜色里。霜色一直如絮般坠落着。
“其实你说的对。”
谢小满缓缓的开口:“我以前确实没有想要杀你的心思,因为我很欣赏你,虽然你这个人很悲剧,但我一直以来,都比较喜欢悲剧的英雄,觉得那种比较酷。看小说、看电影、看电视剧,都喜欢那些虐主的东西。估计是因为只有这些。才能满足我内心那小小的阴暗面。所以,我才一直很欣赏你。”
这段话,桓温听得模模糊糊。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我这个人比较笨,”谢小满继续说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一抹小巧的火光。“我懂得东西其实很少,没有读过万卷书。也没有行过万里路,所以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根本就弄不明白,什么叫做顾全大局。甚至。可以这么说,我根本不明白‘大局’的定义是什么。”
谢小满看向桓温的双眼,目光如炬:“就如同现在这个世代。到底什么叫做大局?你的生死是大局?征西军的胜负是大局?晋朝的兴衰是大局?还是说,汉人血脉的延续是大局?我真的不明白。这些东西。真的真的,让我很困惑。”
“我曾经思考过很长的时间,尤其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很想知道所谓生命、所谓人生,甚至,所谓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一切行为只是单纯的为了物种延续的话,其实现在的所有行为都是莫名其妙的,把人当成猪来养就好了,个人追求什么的,完全就是剧情过长的支线任务,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当然,我也明白,这些问题都是哲学上的终极问题,连那些哲学大师都无法给出所有人都认同的答案,所以我这种人自然更加不能。”
“所以,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终于认识到一个问题。”
“我,谢小满。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改变,不管时间空间怎样改变,都终究是谢小满而已。”
“如果我的生命不存在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便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山间的一朵杜鹃,如果我闭上了眼睛,看不到它,那么,它对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如此而已。”
“我的生命就是我的眼睛,我的生命就是我的一切。或者,说的猖狂一些,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如果没有我,一切便都是虚无的。”
“如此而已。”
“这是我想到的答案。”
“不论正确与否。是我现在最坚信的答案。”
“所以,基于以上原因,”谢小满看着桓温的眼睛,轻松的笑起来,“我要杀了你。”
帐篷里静悄悄的,不再有声音。
唯有风声可以入耳。
外面,兵士们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聒噪,征西军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纷纷恢复了往日的常态,一个个营帐搜寻着刺客可能的存在,认真而快速着。
没有人会贸然来打搅桓温,哪怕桓温就是刺客的目标。
这个帐篷早已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别说是刺客,就连一只苍蝇都无法飞跃的。
郗超听着谢小满的长篇大论,微微有些愣怔着,却终究因为最后那莫名其妙的转折而冷汗大作,猛地起身,拔出腰间佩剑来。
他也是佩剑的,只是剑身从未沾血,即便是名剑在手,也难以拥有半分的冷冽气息。
所以,谢小满根本就没有回头。
谢小满只是在看着桓温,看着那双漆黑漆黑的眸子,想要从中看出些波澜来。
里面的确有波澜,但却不是谢小满想要看到的惊恐,而是一种单纯的讶异。
连吃惊都算不上,只是略微的讶异而已。
“我不太明白你的逻辑。”桓温这样说道。
“的确有些复杂。”谢小满点了点头。
“那就请简单点说。”桓温挖了挖耳朵,“我这种不爱读书的人,不是很喜欢听这种太过深邃的言论。”
“好。”谢小满颔首,“简单点说就是,我觉得,我是宇宙的中心。所以,我要为我自己活。”
“相应的,我希望自己活得痛快。但是,杀戮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不痛快。”
“我想要结束这场乱世。”
“用我的方法!”
谢小满平铺直叙的说着这些震撼人心的话,语气笃定的,就像是在说她一共有十根手指一般。
桓温沉默下来。想了一想。
“你觉得。你是宇宙的中心?”桓温发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对我’两个字很重要。”谢小满诚恳的解释着,“我不希望大家以为,我是一个猖狂到了极点的人。”
“即便是加了‘对我’两个字。其实你的性格依旧很猖狂。”桓温点评了一句。
谢小满翻了个白眼。
桓温轻轻一笑:“杀戮,对你来说,是个很烦心的事情?”
“是!”
“所以,你才会不听军令。擅自救下那一百个人?”
“是!”
“即便你也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很可能会引来赵军的猜忌,致使更多的人丢掉性命?你有没有想过,你虽然救下了一百人,但很有可能。我征西军之后会死的更多?死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
“想过,但是我并不担心。”谢小满坚定的回答。
“哦?”桓温挑起眉毛。“为何不担心?”
谢小满微微仰头,真正的欠揍:“因为我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这句话。实在说的太过猖狂。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保证?留下一个保护数千人性命的保证?
桓温是真正掌握着这几千人身家性命的人,他出征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去保证什么。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能。
战场上有太多风云变幻的事情,走得就是一条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路途。也许下一刻,他桓温自己就会身首异处,又如何保证其他人?
“我保证让你活着。”
这句话,绝对是军营中最大的笑话。
而如今,谢小满说出了这句笑话。
甚至,要比原本的笑话还要猖狂几千倍。因为她的话里,蕴含着上前条性命。
桓温听着这笑话,不再说话,却没有笑。
郗超也没有笑,他只是握着剑,看着谢小满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不管怎么说,她毕竟只是一个少女,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她甚至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战场,没有与死神真正的打过照面,不知道战场上真正的凶险是何模样。
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怀着一颗简单的赤诚之心,想要守护生命的孩子。
这样的想法太简单、太单纯,甚至,太蠢!
因为这是中原这片土地,从西周到春秋,从战国到三国,一直都在用鲜血证明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战争的必然。死亡的必然。
这是无法改变的东西。
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无法改变的东西。
所以郗超看着她,忽然悲伤的笑起来,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怜爱。
“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谢小满再度开口,微微侧过头来看向郗超,“你们一定觉得我很愚蠢、很可悲。你们一定在想,战争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就如同人的生死一般,不可逆转,对不对?”
“谢姑娘,你年纪还太小,很多东西,还不太明白。”郗超苦笑了一下,他手中的剑尖已经垂落在地。
“不!不明白的,是你们才对!”谢小满面色决绝,“其他的东西我不清楚,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既然,人可以修行,可以超越生老病死,为什么战争就不可以?”
郗超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豁然抬头,目瞪口呆的看向谢小满。
桓温不说话,他只是下意识的玩弄着那盏盛满了冷酒的酒盏,连酒水溢出打湿了指尖,都未曾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