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
卢玉珠想,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结束了。
引爆器的嘀嗒声回响在地下室内,像是很多年前,县城老宅子里的摆钟,在她尚且平静的人生里,嘀嗒嘀嗒地叩击着。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宁静顺遂地过完这一辈子。
突然——
就像当初那个毛头记者打破她的人生一样突然。
死亡倒计时竟然停了。
与此同时,卢玉珠听到身后电梯仓轰鸣的闷响。
她蓦地扭身回头,看到仓门缓缓洞开,里面站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男人。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目,里面溅着锋锐的火光。
谢清呈从银灰色的电梯仓里走出来,目光如楔,戮入心腔。
贺予猜的一点也没错。
卢玉珠就在这里,他进入档案馆之前,手机上下载的镜像软件就触发了高强度信号提醒。贺予进行连接扫描,发现这里甚至还布着引爆器。
不止一台。
不幸中之大幸,这些引爆器是可以被镜像软件操控的,这才使得贺予能在进去前攻破对方的防火墙,阻止了倒计时。
他们闯入前并没有通知警察,时间已经不允许了。而且他们已确定警方也有内鬼,通知了只会更易生变。
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卢玉珠要以自杀式行动,替她的恩人把卷宗罪证,统统“打扫干净”。
“我知道倒计时只有五分钟。但现在它已经停了。”谢清呈盯着女人的脸,“我们能聊聊么。”
“倒计时已经停了……倒计时怎么会……”
“那要感谢你们老板喜欢高科技啊。”一个温柔如缎的声音在谢清呈身后响起。
卢玉珠这才发现电梯深处还站着一个人。
刚才谢清呈的气场太有冲击力了,从缓开的仓门里步出来,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她的心上。以至于让她一时没注意到隐藏在大型电梯暗处的那个青年。
那青年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秋款高领衫,看上去很随意平和,甚至走出来的时候还在漫不经心地玩手机,如果将档案室换成书店或会所,他这身打扮这副眉眼,也一点都不违和。
青年冲她笑了笑:“卢老师,科技确实是个好东西。”
但他没有和卢玉珠说太多,对方的技术员正在疯了般对他刚刚绑架的程序系统进行攻破。贺予温柔贴心地打了个招呼,就又靠在墙边继续与对方去打这无声无息的程序战,眼神沉淀,凝聚汇神,再也没去管谢清呈和卢玉珠之间的对话。
卢玉珠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哪怕遇到这种情形,她在短暂的震惊后,就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你们不是警察。”她打量着他们,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些。
“不是。”
“狗都还没闻到这儿来,你们能先来。”卢玉珠眯起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谢清呈没打算和她多废话,单刀直入:“十九年前,我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一辆无人驾驶的车撞过去,撞击后车头发生自燃,销毁了有效证据,手法和刚才你们的人杀害张勇一模一样。”
“……”卢玉珠道,“所以你父母是该被扫清的背叛者,还是两条警犬?”
谢清呈:“他们是警察。”
“那死的很好,一点也不冤枉。追封烈士了吧?”卢玉珠嘲讽地扭出一张笑脸。
“没有。”
卢玉珠的笑僵了一下。
“他们不是死于任务中,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被仇杀的。尽管他们身边的所有同事都明白这件事不是巧合,也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但只要无法自证,那就是一次意外。”
“……”卢玉珠的眼神微黯,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遭遇过的事情。”
谢清呈顿了一下:“我知道那么多年得不到一个公正的回应是什么滋味。卢玉珠,不是所有警察都是罪大恶极。”
“……”
“我十三岁的时候父母就牺牲了,在我印象里他们没有做过任何愧于良心的事情。事实上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在给像你这样的人追讨真相,洗刷冤屈,而被残忍杀害的。”
“卢玉珠。”谢清呈说,“我知道你恨当时构陷你的记者,经侦,所有相关人员,你背井离乡,受尽苦难,三年前的翻案对你而言已经太迟了,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
“可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给那些背负了莫须有罪名的人沉冤昭雪,又有多少你看不见,你不知名的记者,警察,检察官,在竭尽全力,甚至最后连性命也送了进去?他们是为什么要为了过去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为了那些……或许翻案了当事人也再不能原谅的事情,去付出他们的鲜血,青春,甚至是生命?”
“因为迟来的真相虽然无法改变过去。”
谢清呈的声音都在微微地颤抖了,他好像不仅仅是在和卢玉珠对话,也在和那个困顿了近二十年的自己撕扯——
“但是至少,可以让未来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它可以让受尽冤屈的活人,重新抬头。可以让无名而死的烈士,九泉安葬。可以卸下受害者肩上的沉重枷锁,可以让法网在外的人知道什么叫天理昭彰。”
“它不能弥合过去的伤口,卢玉珠。”谢清呈说着,声音很冷静,情绪也压抑着,可是红了眼眶暴露了他其实已经很崩溃支离的内心,“但是它不是没有意义的。真相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在检察官找到你,所有人向你鞠躬致歉的那一刻,你有没有一种……堵了十几年的气,终于在心口烟消云散的痛快?尽管那种痛快伴随着无边的痛苦,但是那一刻你终于能喘息了。”
“……”卢玉珠眸光微动。
“你等到了,卢玉珠。我等了也快二十年,我还没有等到。”
卢玉珠:“……”
谢清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为你的冤屈而流血牺牲的人。你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们一直在追讨公正弥补错误,为了不是他们犯下的错误,去讨一个公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去讨一个公道……你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十多年了,哪怕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的孩子也不再认识你,哪怕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清骊县的县委书记卢玉珠是什么样子了,但那些和你素未平生的人却还没有肯放下你的卷案,你以为他们做这些,就真的只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对不起?……至少我父母不是的。他们当警察,是为了赚钱,为了养家糊口,是把它看作一份职业。可他们说是这样说的,最后却为了这份职业去死了,没有什么钱,没有把他们的孩子养大。他们走的时候我才十三岁。”
“卢玉珠,你也是一个母亲,你能想象我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吗?”
卢玉珠之前只是沉默,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子狠狠地一颤,似乎天上有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和她一样,是一个被迫离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在默默地望她看她。
“她半边身子都被压碎了。我亲眼看见的。”
“被你们的人。”
“……”
“她做错了什么呢卢玉珠?她一辈子都没讲过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她只郑重其事说过的一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每个普通人都在困顿时渴望一个真相,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有点光明的东西去相信,才能有奔头活下去。”
“她希望她肩上的警徽是光明的,是可以被每一个无助求援的人信任的东西。但你的同伴,你的组织,你们的人,杀害了她。”
“她的肩章都被碾成了碎片。”
卢玉珠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谢清呈说:“你该恨的不是警察,你该恨的是那些陷害你,毁谤你的罪犯。……回来吧卢玉珠。有些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卢玉珠看上去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十多年的错综人生在她身体里撕扯打转。最后她抬起头来,对谢清呈开了口,嗓音竟有了一些沙哑:“……我很遗憾。”
“……”
“我很遗憾……”她喃喃。
但是——
但是,她又说:
“你知道吗……这句话,是替我翻案的检察官找到我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卢玉珠轻轻地:“我当时觉得,我很遗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你过得凄惨,但与我无关。”
她望着谢清呈的眼神非常复杂。
停了几秒钟后,她接着往下说下去:“但现在我和你说,我很遗憾。我感觉到了,我在想,也许……也许他当时并没有与我无关的意思。他确确实实,是真的替我感到扼腕。只是——”
话锋转了。
卢玉珠在苍冷的地下室灯光下,慢慢地说:“……有的事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我们的人是迫不得已,牵连无辜。再或许,确实是有罪有错的,可在我最绝望,最无法坚持的时候,是我们的人救了我。给了我一块容身之处。”
“……”
“没有他们,我可能已经在这漫长的追溯和等待中自杀了,太痛苦了,我根本等不到翻案的那一天。”
卢玉珠对谢清呈缓声道:“我无法说你是错的,我也知道我是错的。但是我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属于黑暗。光明是我所陌生的。”
“不管错与对,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死也不会背叛他。”
谢清呈:“……你觉得他救你不是在利用你吗?为了这一天,为了有人豁出性命也要为他们守口如瓶!死亡倒计时有五分钟,还可以远程操控,他们为什么不带走你?要让你在爆炸中与他们要销毁的东西同归于尽?”
卢玉珠笑了一下:“你看轻了他。”
“……”
“他说过要带我走,没有打算丢下我。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因为事情闹大了,警告给足了,他总要留几个境内的人给警方结案收底。”卢玉珠说,“如果我想活着,我大可以在按下按键之后逃离,他甚至都留给了我反悔的时间。”
“但我不想。”她说。
“我不想落到警察手里,我不想再回那个关了我太多年的地方。我不愿意再接受任何的拷问,不想再做任何的配合。死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可怕。”
“活着,才令人感到漫长和绝望。”
卢玉珠说着,缓缓往地下室深处退,退到灯光外,退到黑暗里。
她不想走上前。
她也不能再走上前。
她背过手去,后腰处有一把手枪。
她没有动过枪,那是组织最后给她的东西,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够瞄准,但总要试一试……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一言不发,飞快点着手机屏幕的黑衣青年身上。
是的。
她再也记不清曾经的清骊县县书记卢玉珠的模样了。
她心脏抽紧,无声无息地咬着牙,颤抖地把枪扣打开……
忽然——
“叮”的一声信息鸣响。
正在打程序战的贺予一顿。
他设置了信息屏蔽,但这条讯息是对方技术员穿破壁垒发来的。两人的交锋间,对方却给他发了一条匿名的消息。
是一个视频。
匿名消息:“edward,我查到了你和他的身份。你先看看这个,再考虑要不要替他做到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