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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呈闭了闭眼睛,说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胸膛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又或者,我应该直接叫你,陈黎生?”

段闻闻言,寂静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倏地笑了。

他的笑容先是很浅,像是雪白蚕茧破开,露出一点一点耸动的黑色指爪,而后蓦地扩张,尽数张展在他那不再年轻但仍然非常英俊的脸庞上,犹如蜕变的蛾蝶咬茧而出,挣扎破笼,磷粉骇然的翅膀从凝涸着浆液的残蛹中蜕出,曝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哈哈……”段闻仰起头,笑容中竟有些终于不用再伪饰、甚至像是故人重逢时才有的痛快,“你真是一点也没有令我失望过,谢清呈。”

谢清呈缓缓地垂下了睫帘。

他一点也没有为这赞扬而喜悦,更不为自己命中了段闻的身份而欢欣。

他脸上很漠然,很麻木,亦可以说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冰凉。

谢清呈:“真的是你。”

段闻:“真的是我。”

又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猜着是我吗?”

谢清呈抬起眼,如同注视着陌生人,注视着这个自己曾经祭扫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嘴唇启合:“你先告诉我,贺予怎么样了。”

“他么。”段闻道,“没事。他没死。”

谢清呈目光狠戾:“你们究竟打算对他做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都已经猜到了吧。”段闻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抓走他,当然是因为他可以做成抵御破梦者进攻的武器——你放心,他是死不了的,只是经过我们的处理,他就会彻头彻尾地接受我们的思想和观念……他还会记得你,也记得你们的过去,不过他会认为那是错误的,我们把这称之为……”

段闻顿了顿,道:“观念改造。”

“所以不用觉得难过,谢清呈,他只是观念转变了,只要你愿意投靠我们,你就又和他是一个战线了,我相信他还会想从前一样对你好。”段闻说着,浅勾起唇角,“不过当然了,如果你坚持着你现在的阵营,我想他是会对你不屑一顾的。”

“……”

“其实人都只是被自己的视野局限着,为自己所认为的正义而战斗。可你眼中的正确未尝不是别人眼里的错误。”段闻在两个保镖的护佑下,十分悠然地对谢清呈说道,“你不用急着拒绝我,可以再好好地考虑考虑。现在——”

他偏了下脸,两个保镖立刻上前,一个按住谢清呈,一个则开始在谢清呈身上进行地毯式的搜寻。

段闻淡道:“我们还是先把你的风伯系统给找出来再说。”

“段总!找到了一个可疑的!”

不出一会儿,一个保镖从谢清呈的衣服里寻着了手环皮绳。

段闻接过了,拿在手中,仔细盘看。

“做的可真精致……”他慢吞吞地道,“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饰品……没有接口,没有电子反应……不过……”

手上力道陡增,皮绳断裂,露出了下面细如牛毛的线缆。

段闻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抬眼看向谢清呈:“我很高兴你只来得及把它摘了藏在口袋里,用不着我让人扒了你的衣服,或者剖开你的血肉去寻找。说句实话,我不是很想伤害你。”

谢清呈被那健硕如牛的保镖按着,脸上是极度冰冷的神色。

“你是想说你身上还有人性吗,陈黎生。”

段闻把破损了的手环丢给身后的另一个保镖,说道:“是啊。我放过了陈慢,也希望能放过你。”

“你放过了陈慢?”谢清呈脸上犹沾血污,他盯着在自己面前怡然自得的段闻,嗓音嘶哑低浑,“如果我没有弄错,当初为了除掉黄志龙的势力,是你给陈慢寄了那一卷录像带吧?你为了让他相信,甚至不惜做出自己还没死的样子,结果他为了你不顾一切地要把那案子查下去,差点搭上了性命,你管这个,叫做放过了他,是吗?!”

段闻不以为意,淡淡然地听谢清呈把话讲完。

然后他道:“我原本确实没有在乎他的死活,只把他当一个玩具,一枚棋子。”

“不过……他让我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他把所谓的兄弟感情看得这么深,在看到一线希望之后,很久都走不出我还活着的幻想之中。当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还怀着这一点奢望。我承认我原本是有玩弄他的意思在里面,我好奇于所谓兄弟情深到底有多深。”

他停了几秒后,说:“最后他的表现在我这里,拿了高分。”

“所以尽管我依旧没太重视他,不过既然有个机会可以放他一条生路,那就放他一次吧。权当是他哥哥给他的奖励了。”

“所以那一卷录像果然是你寄的……”谢清呈咬牙道。

“对,废物利用。”段闻冷笑着一摊手,“陈慢在我眼里就是个废物。”

“那现在你又想在我身上利用些什么。”

段闻那种堪称是恣意的笑容敛住了。

他盯着谢清呈,过了一会儿,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点上了。他抽着那支烟,始终也没有回答谢清呈的话。

直到烟燃尽了。

段闻将那烟蒂弃了,在未散的青霭浓雾中,他重新开了口——

“我不杀你,并非出于利用的目的。而是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男人说着,眼睫微微地垂下来了一些,这让他本来就很难琢磨的眼神变得更晦暗难明了。他接着把话道了下去:“我答应过他,我会尽量不杀你。”

“……我父亲?”

段闻没答。

过了一会儿,他错开话题,微微笑道:“谢教授,我们还是公平点,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可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先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猜到我是陈黎生的。”

“……很多。你选择放了陈慢。李芸的忽然出现。贺予的血蛊对李芸无效,还有就是……”

“嗯?”

“你那天晚上和我见面时,对我说的话。”

段闻微皱黑眉,十指交叠:“我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毕竟警察两个字,不是身上的衣服肩上的衔,不是威势和权力,而是沉重的责任和枷锁。”

段闻的脸色倏地一变,意识到问题了。

谢清呈道:“这是我父亲的原话。他经常和我说,也经常和他的徒弟说。而他带过的徒弟只有你和李芸。”

“……”段闻嘴唇一抖,失笑道,“真是失策了……我没想到你竟然把你父亲的话记得这么深。”

谢清呈却道:“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把你师父的话记得这么深。”

段闻:“……”

“我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提到郑敬风和我父母自实习时就是队友这件事。郑队嘴严,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连我都是上岛前才知晓的,但你听到了却一点意外也没有。我父母和郑队都不会和旁人多说任何东西,能得知这些细节的,恐怕也只有他们的徒弟。”

“其实我那天晚上和你谈完之后,更怀疑的人是李芸。”谢清呈说,“可是后来李芸出现了,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你。”

“至于那个李芸,恐怕也不是真的。他应该是个改造人,因为贺予的血蛊通常只会在两种情况下毫无效果,一种是对方佩戴了澈心戒,还有一种情况,则是对方是个由芯片控制大脑的活死人。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给我的感觉不对劲,不像个正常人。”

段闻点了支烟:“是我小看你了,谢清呈。既然都到了这份上,你不如再猜一猜,到底是谁求我不要杀了你?我觉得那个答案你也快知道了。”

谢清呈在这沉寂中,慢慢抬起眼来:“不是我父亲的话,是——李芸吗?”

段闻侧眸望他:“谢清呈,你确实…非常非常适合当一个警察。”

他说完,又淡淡道:“没错,是因为他。”

直觉让谢清呈不要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他看得出段闻心里压着很多事,那些事已经压了太多年,从段闻此刻的神情来看,他并非是不想倾诉,而是因为岛上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可以真正交心的。

他们就想丹炉里的蛊虫,因心狠手辣而聚在一起,是一个团伙却不是一个团体,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别的蛊虫给吞吃下腹。

也许在谢清呈面前卸下面具来的这一刻,反而是段闻这二十年来最轻松的时候。

果不其然,在好几分钟之后,段闻慢慢地开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谈论大事的语气,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还是陈黎生的时候,来谢清呈家里做客闲聊时的样子。

“我和李芸两个人,最开始都是你父亲的学生……”

“师父对我很好。”段闻看着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对我要比对李芸好得多,当他分身乏术,只能带一个徒弟的时候,他选择了我,而建议李芸转去跟着另一个老经侦学习,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过李芸,他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一线工作。”

这并不奇怪,谢平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他会和李芸讲这样得罪人的话再正常不过。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对李芸一直是有意见的,恐怕你也这么认为。”

谢清呈:“不是吗。”

“原本确实如此。”段闻说道,“原本师父是真的看不惯他,觉得他阴狠,善于伪装,两面三刀,但后来他的想法转变了。”

谢清呈带着戒备:“他从未和我说过。”

“因为这件事发生的很迟,几乎是在他和师母遇难前不久。”段闻道,“其实本来他们之间的误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芸很不喜欢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说,他有在刻意隐瞒一些自己的过往。”

谢清呈皱起眉,警校招生时是需要政审的,像无间道里那种父母是青帮大佬,自己却瞒天过海当上警察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段闻看出了他的想法,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会详细记录档案,师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说句实话,换成其他人,都不一定会隐藏,甚至会巴不得共事的战友们知道。”

“什么背景。”谢清呈问。

“线人。”段闻说,“他父亲是缉毒干警的线人。干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亲那一栏的时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没有核实出来?”

“他没有撒谎。”段闻掸了掸烟灰,呼出一口烟霭,“他父亲是蔬果商——他从小学起就跟着这个卖蔬菜水果的继父生活了,他母亲离了婚,他被判给了母亲。亲生父亲看起来就和个无业游民一样,没谁受得了,可他其实是个线人。”

烟灰簌簌落下,犹如过去的幽灵飘落在黑暗里。

“李芸是高中的时候才知道他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的,那时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头的时候被毒贩发现,发生了枪战。那个警察为了救战友,只能两者选其一,等再想回头救线人的时候……他爸爸已经没有气息了。”

谢清呈听得手脚微微地泛凉。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芸在还没有取得警官证之前,以非正常的审讯手段逼供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

原来……

“他爸之所以妻离子散也要做这线人,是因为他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作为金三角本地人,他爸爸看过了太多被毒品毁掉的家庭和人生,他曾经是想当警察的,可惜身体素质不那么好,体检被筛了下来,但他一直也没有放弃,当不了警察他就当线人,李芸和他母亲是在警方移交给他们的遗物中,看到了一本日记,才知道了这些真相。”

段闻顿了顿,继续道:“你可以想象李芸读那本日记时的心情有多复杂。”

段闻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着烟。

他的语气很淡然,血雨腥风在他嘴里,就像以前他给谢清呈讲故事一样平静。

但谢清呈始终看不透他眼里的色彩。

“李芸对生父无比怨恨,为了一个理想,他父亲把他和他母亲都抛下了,在家和义之间,他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不甘,痛苦。然而……”

又抽了一口烟,段闻说:“那一年的高考,李芸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艺校考试,转而填报了警校。”

谢清呈:“……”

“我和他大学四年同寝室,他性格比较孤傲,我算是和他最合得来的那一个,但是四年之中,他从来没有和我提及过这些往事。所以后来我们进了公安系统,你父亲作为我们俩的第一位师父,也对他的这种家庭背景毫无了解,认为他未免急功近利,可谓不择手段。我想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定很后悔,他和李芸私下里谈过一次,我认为他们之间的那次对话,说及的就是这件事。”

“……为什么这样猜测。”

“因为不久后师父就被曼德拉组织设计谋杀了。而当时坚持调查师父死因的人,有两个,一个闹得锣鼓喧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我。另一个很谨慎,他觉察到局内似乎有内鬼存在,他认为自己和谢平关系不好反而是最佳的掩护——那个人就是李芸。”

“!!”

“是的,谢清呈,李芸不是为了查我的案子而出事的,他早在查我的案子之前,就已经踏入了这个死亡领域之中。”段闻道,“其实他才是那个坚持着为了你父母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警官。”

谢清呈原本认为继贺予的事情后,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心绪受到巨大的刺激了,而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预判失误,不得不尽量地让自己呼吸平缓下来。

整件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任何的一步棋都不能错了。

“他当时装的很像那么回事,没人知道他已经和谢平冰释前嫌,甚至成为了忘年挚友。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当时的我。”

一支烟又快燃尽了。

段闻没有再抽,将烟夹在手里,看着那滤纸在星火中慢慢地蜷缩,化作黑色的灰:“谢平是个很优秀的警察,但他生平做了两件最错的事,一是误会了李芸,李芸纵然有错,也并非是因为天性歹毒,好在这个错误他临死前纠正了过来。而第二件错事……”

段闻道:“是他信错了我。”

谢清呈似连血都是冰冷的,他木然看着段闻:“你从一开始进警局,就是段璀珍安排好的?”

“我自己也有兴趣,不能算完全的安排。”段闻道,“不过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是曼德拉的人。从小就是。”

他注视着谢清呈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冷,却已然没有了什么惊讶。

“看样子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了。”段闻说,“我是段璀珍的后辈,我在非常年少的时候,就全盘接受了她的思想。”

“从什么时候。”

段闻平静道:“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母亲过的非常不幸福。”

关于段闻,也就是陈黎生的家事,谢清呈是了解一二的。

陈黎生的父亲原本有一个太太,是个高知,但为了家庭放弃了学业和事业,后来生了病去世了。

她撒手人寰之后,陈父又与另一位女人组成了家庭,那个女人就是陈慢的母亲。不过陈母对陈黎生很好,继母继子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什么罅隙的,更不存在什么小三上位的事。

段闻道:“我母亲的婚姻不幸,确实和陈慢的妈妈没有任何关系。我继母和生母一样,都是那种会轻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我父亲又生的英俊,她们都很喜欢他……我生母至少曾经喜欢过他。”

“那后来呢。”

“后来?”段闻淡淡笑了笑,“他和她不一样。我母亲深情,他却早早地腻了她。”

“她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段闻提到自己的生母时,神情依然很平静,好像在提一个无关痛痒的对象似的,“我母亲遗传了太婆——也就是段璀珍的头脑。她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沪大。按太婆的说法,她原本会有无量的科研前途,可惜在大学里,她遇到了我父亲,陷入了情网。”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太婆的激烈反对,太婆希望她能有远一点的视野,不要拘泥于个人的小情小爱之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俗人就是被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分走了时间,因而未能达到能力的高峰。我太婆从小就是这么教育她的,她也一直以此为信条,直到爱情冲昏了她聪明的头脑。”段闻悠悠地,“她成了多巴胺的俘虏。”

“太婆为了栽培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她最终却选择了要去为了一个男人去做家庭主妇,这令太婆非常生气。她告诉我母亲,如果这就是她的格局,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我母亲这个人性格很倔强,太婆越是这么说,她越是要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在这一次对话之后,她们彻底分道扬镳,太婆逐走了我母亲,而我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父亲。”

段闻接着说:“她原本可以是一棵树的,但是她偏偏选择做了一株藤。我父亲或许向往的是那种势均力敌的婚姻,又或许是天性就不安定,总而言之,他在婚后很快就厌倦了和我母亲的那种生活。”

“他倒是没有出轨,守着一个世俗的底线,然而目光和心都不在我母亲身上了,他没完没了地应酬,参与大大小小的酒局,把生活上的琐事全部丢给妻子,妻子对于他而言成了一个24小时的保姆,而且还是不用支付薪资的那种。但拿到外面去评说,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谁都不会觉得我父亲有什么过错。他能养家赚钱,能管得好自己不找情妇,已然算是个优秀的丈夫,男主外女主内,哪怕在许多女人看来也是无可挑剔的。至于爱情和沟通,那种东西虚无又缥缈,说出去只会引得那些织着毛衣洗着菜的主妇们发笑。母亲觉得这个家不再像家,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坟。可她却连一个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也找不到。”

“热带鱼在北极是活不下去的。我母亲与周围的主妇们格格不入,她成了一座孤岛,每天都活得空虚而孤独。她想再回大学念书,但已经不可能了……最终我母亲得了重度抑郁症,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了人世。”

谢清呈:“……你没有给她过任何的鼓励吗?”

没成想,段闻竟然笑了。

他非常地淡漠:“鼓励?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人有感情,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纷争,蝼蚁般的人命是毫无存在的必要的——这是太婆从小告诉我的道理。”

“是的。”看到谢清呈意外的眼神,段闻道,“太婆消失在了我母亲的生命中,直到她死,她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实际上,从我记事开始,只要我母亲不在家,太婆就随时可能会出现,我母亲回来了她又消失。我们像是在玩某种守秘游戏,我知道我母亲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无意说漏过嘴,我说了一句太婆常说的话——‘物竞天择,没有任何一个物种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恐惧。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

段闻道:“太婆之于一个寻常家庭主妇,就像天神之于凡人,完全碾压。太婆做的每一件事,我母亲她哪怕知道也防患不了。”

“就这样,我表面上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成长,但事实上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太婆让我在别的孩子都还沉浸在那些愚昧的启蒙游戏中时,就接触到了真正的科研,我在他们还没有学会乘法口诀表时,就学会了阴谋算计,我在还没有学得很多社会经验时,就已经学会了掌握野心。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帮她完善组织,研究药物,网罗财富,探寻人才。”

他的声音犹如蛛丝,编织着当年的脉络,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比香烟的烟霭更淡。

“做这些事情其实不难。只要这世界上有需求,有疾病,有俗人的爱恨……我们就永远不缺合作者。他们可以是政府高官,可以是知识分子,可以是利欲熏心的商人,可以是贩夫走卒……感情是一个人身上无形的丝线,任何一个割舍不了感情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傀儡。”

谢清呈:“……比如卓娅吗。”

“你该不会是同情她了吧。”

“我只是觉得你们远比贺予疯得多。”谢清呈道,“你博览群书,应该听说过一句箴言——能感受痛苦,说明你还活着,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才说明你是个人。段闻……”

他甚至没有再叫他陈黎生。

“段璀珍教你那些东西,是完完全全地在让你灭绝人性。她这样她就希望你也是这样……可你们这个样子,哪怕建立了曼德拉元宇宙,获得了统治者的地位和思维永生的能力又能怎么样?你算是活着吗?你还算是活人吗?”

烟盒里还剩最后两支烟了,段闻将它们敲出来,一支留给自己,一支递给了谢清呈。

“……”

谢清呈没有接。

段闻也没有勉强,他把烟放在了桌上,低头咔哒一声点了火机,抽了一口。

“真有意思。他当年也是那么说的。”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李芸了。

谢清呈:“李芸临死前是不是查到了你的身份。”

“是啊。”段闻吐出一口烟圈,说,“我说过,他很聪明,就像你一样聪明。当年我之所以不得不假借卫容的手制造了自己车祸爆炸的假死案,就是被他逼的。”

他说到这里时,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但那种情绪很怪,不是哀伤也不是惆怅,而竟然是一种愉悦,好像回想起了一场精彩的竞技比赛。

“我们俩的师父死了之后,我佯作调查,实则是在清扫那些证据,而那些证据的不断缺失引起了李芸的怀疑。当然,他一开始并没有怀疑我,他很信任我,我知道他把我视为他孤独人生里唯一的朋友。他甚至专门提醒了我要小心这件事。”

“……多可笑。如果不是他对我有感情,相信我并非内鬼,因而把当时这些只有他调查出来的线索告诉了我,我便根本不会意识到他已经查的那么的深。”

“你可以想象他把我在作案中暴露的那些证据给我看时,却不知道我才是那个幕后黑手的画面吗?我们俩的师父说得对——他这样的人,才华横溢,但真的不适合做一线刑警。他看起来阴狠歹毒,实则太意气用事了。”

“而他的意气用事,导致他直接把自己暴露在了我面前。暴露在了敌方组织的头目面前。”

段闻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烟在唇边未抽,道:“还有你刚刚说的那卷指认黄志龙娱乐公司地下室犯罪的录像带,最早其实也是李芸发现的。”

“!!”

“他没有给任何人看,只给了我。他当时好像觉察出自己处境危险了,他把录像带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希望我能继续把这个案子查下去,还老师一个公正。”

他说到这里,扶额嗤笑起来:“警局那么多人,你说他怎么就偏偏挑了我做搭档呢?”

“我一看那个录像带,甚至提到了澳洲海外组织,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段闻道,“以他的能力再继续调查,我迟早是会暴露的。当时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直接策划杀了李芸,二,是我自己假死,免得他最后查到我头上。”

谢清呈问:“你为什么没选一。”

“……”段闻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干脆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继续道:“当时我布的社会关系线已经差不多了,陈黎生这个正义警察老好人的身份,我也腻味厌倦了,我就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了这个人生——卫容以为她真的杀了陈黎生,但她只不过是为我的解脱做了嫁衣而已。‘陈黎生’死于汽车爆炸案后,我便回到了曼德拉岛,花了时间在太婆的帮助下改换容貌体型甚至声音……这些年没什么人能猜出我的身份,除了你之外,能做到这点只有两个人。那两个当中还有一个人是瞎猫碰死耗子乱蒙的,他也不确定。”

谢清呈:“一个是李芸。”

“不错,他在我死亡之后仍然不肯放弃,最终还是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段闻这重身份,并且见到了改变样貌后的我。”段闻顿了顿,“至于那只瞎猫,你也见过的。”

谢清呈沉默一会儿,脑中走马灯似的过了许多曾经接触过的相关对象,回忆着他们做的种种事情。

最后他抬起眼来:“黄志龙。”

段闻抚掌大笑:“我留你下来是对的。谢清呈,李芸死了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滋味了。”

“——对。”他说,“就是黄志龙。你怎么猜到的?”

谢清呈冷着脸:“他在地下室事件中让人抓了陈慢,而如果仅仅是拿来要挟王政委的话,成功率不高。黄志龙和王政委接触过,应该很清楚王政委是个在大局面前六亲不认的人,那么有可能是他当时认为,除了王政委之外,他捏着这张牌,还有另一个可以胁迫的对象。”

段闻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黄志龙曾经无意中撞见过我和太婆的对话,他没有听完整,但他开始怀疑我就是陈黎生……说句实话,但凡他有你这样的脑子,他就不应该拿陈衍来要挟我。对于我而言,陈衍的死活就和一只蚂蚁的死活没有任何区别。”

“但你刚才放走了他。”

“我说了。”段闻道,“他觉察我可能还活着之后,一直在为我的万分之一生还可能而执迷。只是因为这一点,我最终决定放他一命。”

停顿一下,他说:“然而你不一样,谢清呈。”

段闻讲到这里,眼神略微地模糊了。

他望着一身制服的谢清呈,好像从一朵仿真的鲜艳绢花上,看到了某一年夏夜绽放即谢的白昙。

他慢慢地,回忆起了一些与李芸相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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