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还是一派祥和热闹的王都在此刻的深夜时分突变得兵荒马乱,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在宽阔的街道上踏击着,金属兵刃交击的脆响声此起彼伏,间或中夹杂着枪声,一开始还像是有顾忌一般偶尔响几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便越发频繁了起来。
在甜梦中被惊醒的市民们惊慌失措地缩在自己并不安全的房子里,紧紧地和亲人搂在一起,一边恐惧万分,一边又是茫然到了极点。
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明明处于人类中心拥有不倒墙壁的王都之中会再一次发生战乱。
是那些怪物又打回来了吗?
可是感觉不到那些巨大的身躯让地面颤抖的痕迹不是吗。
如果城里只有人类,而雷伊斯王的余孽又已经皆尽被处死,现在这场深夜的战争又是为了什么?
明明那个背叛人类的该死的兵士长已经被处死了。
明明一切危害人类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
他们应该回到最初安详和平的生活才对,为什么现在依然要时时处于惶恐不安之中?
“韩吉分队长!”
一个鱼跃从高楼之上俯冲而下到自家女性长官面前的辅佐官急匆匆地喊完了才一愣,陡然想起自家长官已经在数天之前换了头衔。
“呃,抱歉,那个,韩吉团……团……”
“行了,莫布里特,别结巴了,赶紧把该说的说出来。”
刚接任调查兵团团长不久的女性分队长不耐烦地打断自家辅佐官那怎么听怎么别扭的称呼。
她的头发还是像以往一样乱糟糟的,脸上厚厚的镜片碎了一块,呈现出蜘蛛网的裂痕。
染上的血迹和灰尘糅合在一起在她脸颊上留下脏兮兮的痕迹,身上的军服有擦痕,也有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那让韩吉此刻看起来显出了几分狼狈。
“信号弹已经发射,可是和第三军团的联系突然中断,第一军团半数士兵今晚被安排值守城墙,现在情况乱成这样很难聚集——派出求援的人两人被射杀,还有四人已成功逃离,但是就算追上被调离在外的第四和第五军团,他们至少也需要花费一日夜的时间才能赶回。”
碎裂的镜片后,韩吉的眸子深深地暗下去,她紧紧地抿起唇。
今晚在那些家伙的突然袭击中,若不是属下的拼死救护,她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对方严密的包围圈中冲出来。
这段时间那些家伙找着各种借口频繁地调动军队,她不是没察觉到不对劲。
可是她不是埃尔文,作为新任的调查兵团团长她在威望、气势甚至于年龄各方面都差了一大截,无法和埃尔文一样和那些老家伙分庭抗礼,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麾下军队被调得四分五裂。
她也只能咬牙隐忍支撑着,毕竟埃尔文还在,就算他暂时被调离了王城,但是只要他还在,对于那些贪婪的老家伙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威慑力。
然而让她没想到,或许连埃尔文都没想到的是,那些家伙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对埃尔文下黑手。
现在,埃尔文一死,那些家伙就像是除了索套的恶狼,立刻疯狂地扑了出来。
她独木难撑。
韩吉的目光深深地沉淀下去。
她和埃尔文一直都认为,那些家伙只是为了多获取一些政治分量,加大手中的权利而已。这种政治斗争就算在暗地里都得死去活来,也会保持表面上的和平,不会危及性命。
只是现在看来,埃尔文这一次判断错了,那些贪婪的老家伙的*恐怕不止是权利,既然他们敢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率先发起战争,那么他们所渴求的东西恐怕是——
“玛尔斯那边怎么样了?”
“他应该已经将艾伦大人带出来了。”
“好,现在一切行动以掩护他们撤离为主,一定要带艾伦逃出去!”
“是的,基尔希斯坦小队长已和三笠以及阿尔敏由东南方撤离,我们第二军团所有主力都在那边。”
由艾伦的同年生让假扮成艾伦,为了加大可信度连三笠和阿尔敏一并作为诱饵,将调查兵团现有的绝大部分兵力掩护在那边,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这样的话,玛尔斯和艾伦那边的压力会小很多,逃脱的可能性也会变大很多。
“玛尔斯那边没有兵力吗?”
“法奇拉团长已带着没叛变的宪兵小队在暗中掩护他们撤离,他们是从……”
“不要说。”
“唉?”
“艾伦从哪里撤离这种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我也是,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
攥紧手中染着血的刀柄,韩吉用力咬牙,粉碎的镜片后的眼也透出一分狰狞。
她的脸色比什么都还要冷静,可是一贯懒散的女性分队长此刻发狠的模样和勃然爆发的煞气竟也如同恶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我只要知道我在这里死守能让他逃出去就够了。”
嘁,那些活不了多久的老家伙想要的是什么她怎么会不清楚。
……
别开玩笑了!
答应利威尔要保护艾伦的可不止埃尔文一个人!
如果让那个孩子沦为那些贪婪的猪猡从今以后豢养在王宫里的*试验品……她怎么有脸在地下去见她的好友!
“只要能逃出去,而那几个正在返回的军团赶得上的话……”
韩吉低声自语着。
前方,枪声急促,火光漫天。
前面的防线已崩溃,能看见前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身影,能听见无数人凌乱和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个方向冲来。
年轻的女团长跨前一步,站在所有下属的最前方。
她在黑夜中高举的刀刃折射着仿佛劈过夜幕的闪电的光迹,灼痛了所有人的视线。
“准备迎战。”
韩吉说,面色沉静,轻描淡写。
可是这一刻她的眼神比什么都还要凛冽和冷硬。
寒冬降临。
…………………………
……………………………………………………
心脏陡然一阵悸动,绿瞳的少年陡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眺望向城中火光最亮的方向。
“你在干什么,艾伦?”
他刚停下来,在他身前的红发青年立刻就察觉到,毫不客气地斥责。
“现在没有让你发呆的时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得益于韩吉以及假扮成艾伦的让、三笠那边将绝大部分火力都吸引向错误的方向,乌鸦选择撤离的西方压力要小很多。
更是得益于他在王都的地下世界混迹多年,这一次,他直接带着艾伦潜入了地下那些漆黑的小道,这才顺利地接近了墙壁西侧的大门。
然而,就算如此,只要还在这座贪婪的城市里,就不能掉以轻心。
“……三笠他们真的在外面等我?”
刚才陡然间一阵莫名的心悸将艾伦心中的不安和阴影越发的扩大。
“我骗你干嘛。”乌鸦一脸不耐烦地回答,“没人在外面清理出一条通道,我们想逃也逃不掉。”
艾伦半信半疑,可是在现在这种紧急慌乱的时刻他也只能相信乌鸦。
毕竟他要是擅自乱来的话,说不定会打乱他的好友们的安排。
……要变成巨人吗?
心底一度冒出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就被艾伦自己驱散。
以前化身巨人,是为了保护同伴,为了杀死那些已经没了人类意识的怪物。
可是现在化身为巨人的话,他要杀死的猎物就是那些士兵,他的手上沾满的,将是人类的鲜血。
……
他做不到。
不能用巨人的身躯伤害人类,那是他作为人类最终的底线。
——哪怕身躯已化身为怪物,他却不想连心都变成怪物——
“谁在那里!站住!”
无论怎样小心,两人的行踪终究还是在严密地堵截中暴露了出来。
一颗红色的信号弹高高地飞上天空,吸引了此刻夜幕之下所有人的注意力。
时间在陡然间停滞,但那只是一瞬。
那一瞬之后,宛如发现肥肉的恶狼群,无数人以迅猛无比的速度向着这个地方猛扑而来。
“走!”
一剑劈断放出信号弹的士兵的喉咙,乌鸦冲着艾伦大吼。
来不及多想,艾伦一把甩开已经没用了的厚重披风,漆黑色的钢索疾射而出,喷射的气体带着他的身体高高向着高楼飞跃。
可是他刚刚跃起,身后就有好几个士兵从乌鸦身边掠过向他冲来。
艾伦单手挂在高楼墙壁上,咬牙用右手拔出刀刃,眼看就要和那几个士兵短兵相接。
疾风掠过,利刃在漆黑的夜幕中划过,喷溅的鲜血溅落在艾伦身边的墙壁上,而那几个冲来的士兵都从空中掉了下去。
艾伦有些吃惊地落下去,站在楼顶,很快那帮他干掉士兵的几个人就刷刷地落在他身前。
“法奇拉……”
艾伦看着单膝跪伏在他身前的年轻男子,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还记得,在发生利威尔兵长那件事后,他曾经对他怒吼,说再也不想看到他。
而从那一天起,法奇拉就真的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眼前,直至现在。
“艾伦大人,很抱歉违背您的命令出现在你眼前,但是现在情况危急。”
白金色短发的年轻宪兵团长单膝跪地,深深地低着头。
“等将您安全地送出去后,我会接受惩处。”
……
如果不是这个人的阻拦,或许他就来得及救下利威尔兵长。
攥紧的手指的指关节近乎泛白,艾伦将这个无法遏制在脑中旋转的念头硬生生的、艰难的吞咽下去。
哪怕现在仍旧对于这个人抱持着极大的迁怒和怨愤,他却不能不知好歹。
毕竟法奇拉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来。
“……我知道了。”
他说,一转身率先向着已经飞跃到另一侧楼顶此刻正在向他挥手的乌鸦奔去。
白金短发的宪兵团长松了口气,他立刻站起身来,手背在身后飞快地摆了几个手势,那些隐藏在四周的宪兵在看到他下的指令之后纷纷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开,只留下两三个人紧跟在他身后。
大多数宪兵背叛,少部分忠诚的宪兵已陷落在掩护艾伦离开的路径上,或是失去了联络,现在他手中的兵力也异常吃紧。
那些宪兵散开方向的黑夜中很快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声,负责拦截敌人的宪兵们已经在不同地方的夜色里和逼来的敌人交上了火。
夜幕重重,微弱的灯火在黑夜中晃动,那摇动的影子越发让人不安。
穿过重重夜色,希娜之壁庞大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她默然无言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在摇晃的灯火之下沉默地注视着她怀抱中那一场不知为何掀起的血战。
她所守护着的,正在自相残杀的人们。
纵身落在一个高楼的楼顶上,看到希娜之壁近在眼前,乌鸦稍微松了口气,一直紧紧上挑的三角眼也微微松了一分。
只要能越过这个墙壁……
他心底这么想着,回头向身后的艾伦看去。
可是他一回头,刚刚稍微松了一分的眼陡然重重竖起,又惊又怒的表情凝聚在他的脸上。
“艾伦!后面——!!!”
后面?
后面怎么了?
身体正随着钢索疾驰向前,紧跟在乌鸦身后马上就要落到楼顶的少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砰砰砰砰。
数声连续响起的巨大枪响在黑夜中爆发。
那直面而来的大大的火花刺痛了回头的艾伦的眼。
在他还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他身体上,将他撞倒在楼顶上。
“艾伦!!!——妈的!那群畜生!”
发出愤怒的咒骂声的红发青年宛如一根利箭陡然从摔倒的艾伦身边冲过去,卷起一阵狂风。
很快,下一秒,开枪的两名士兵的血花在夜色中飞溅开来。
绿瞳的少年躺在楼顶的瓦片上,睁大了眼。
有人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带着铁锈味气息的液体从那个人身上流下来,浸透了他的衣服。
明明是滚烫发热的液体,却不知为何令人浑身发寒。
“法奇拉!”
他抓着那个压在他身上的年轻男子的肩大喊,他的眼看着男子背上那一点点扩散开血迹的四五个血洞。
那都是本该打在他身上的血洞……
“……您说的没错…”
压在他身上的法奇拉没有抬头,到了弥留之际,就连说话都费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是我们错了……”
“别说话!”
艾伦用力地扣紧法奇拉的肩,他的牙齿咬得很紧,几乎因为痉挛而让腮帮抽动着。
“撑住!马上就到城墙了!只要出去——韩吉分队长她能——”
“请不要在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艾伦大人……”
白金短发的年轻贵族声音越发低下去。
“我只是后悔了……”
“如果服从您的命令……”
“如果我们没有对那些贪婪的家伙退让……”
“如果那位利威尔兵士长还在……或许就不会……”
最后两句,已微弱得几不可闻。
“请……务必活下去……夺回……属于您的……王座……”
“只有您……才能带领人类前进……”
垂在自己耳边的唇停止了发出声音,也停止了呼吸。
艾伦整个人都僵在地上,无穷无尽的黑夜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束缚其中,让他动弹不得。
流在他身上的滚烫液体像是将寒意浸透到他的骨髓深处,让他扣在法奇拉肩上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
他想。
明明都已经胜利了。
明明人类都已经取得了胜利了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在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死去。
……那么他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么利威尔兵长的死到底有什么意义?!!
……………………
“艾伦!”
有人用力地拽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黑夜中,半边脸都溅上血迹的乌鸦用凶狠的目光瞪着他,咬牙切齿的神态让那张本就凶恶的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走!”
乌鸦用力地拽着艾伦向前冲。
他们的身后,无数的光点从夜色中袭来,四面八方,像是合拢的笼子包围而来。
“你今晚要走不掉!那个家伙就白死了!”
不止是那个家伙,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女团长,他们麾下成千数百的士兵,甚至是作为诱饵的三笠他们都可能——
在乌鸦的大喊声中,艾伦抬起头,和那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的灰铁色细小瞳孔对视。
他张嘴,似乎想要说话。
可是就在他刚刚张唇的那一瞬,还没发出声音的那一瞬,少年碧绿色的瞳孔陡然收缩成一个针孔。
无数光点从黑夜中冲来,伴随着像是要击碎黑夜的枪鸣。
那宛如星光的美丽光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重地打在艾伦的脸颊上、肩上、手上、腿上,也打在艾伦身边的乌鸦的后脑上、身躯上、四肢上。
在夜色中飞溅而出的血色是如一头栽倒而下的青年飞扬起的红发的红艳。
巨大的撞击力让少年跌坐在地上,中枪的地方的衣服迅速地被染成血色,伴随而来的剧痛他恍如不觉。
他只是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紧了倒在他身上那具已经没了气息的身体。
他的脑中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这一刻陡然在他空白的脑中闪过的,是那个在他眼前冲天而起的头颅。
…………
……………………
“挟持您的叛徒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艾伦阁下。”
“请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您的安全。”
“现在,请您跟我们回去。”
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可是停止而空白的意识让他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什么。
他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人的唇不断地蠕动着。
他知道那个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听不见也听不懂那个人在说什么。
少年茫然四顾,涣散而没有聚焦的视线里,倒影着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人影。
那些人影将他重重围住,像是一点点合拢的笼子,聚集而来。
他茫然的目光四处扫射了许久,然后,一点点聚焦,定格在一处。
一个用长杆高高挑起的头颅举起在他的眼前。
凌乱得像是鸟窝的乱发,碎裂了一半的镜片,浸染了大半乱发的鲜血,还有那张熟悉的脸……
韩吉……
猛地抖了一抖的手臂越发紧地扣紧怀中乌鸦那具没了气息的躯体,艾伦惨白的唇说不清是在痉挛还是在哆嗦地颤抖着。
睁大到极限的眼眶像是要裂开的恐怖,那碧绿瞳孔却收缩到了极致。
它们无法抑制地抽动着,迅速地被雾气浸染,湿透,渗出了水痕,将那碧色浸染成最深的色调。
【不能用巨人的身躯伤害人类,那是他作为人类最后的底线。】
含满了泪水的碧绿色瞳孔在这一刻陡然迸射出的是比什么都还要恐怖的野兽的凶狠——
被暴戾吞噬的少年在这一刻已彻底化身为渴求血肉的可怖凶兽——
他张开嘴,用力地咬向抬起的手腕——
【站在他眼前的这些家伙,根本不是人,他们全部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要将这些怪物全部都杀——】
陡然间一声枪响,白色信号弹的亮光照亮了一片天空。
少年即将咬下的齿尖停滞在手背的皮肤上。
他睁大的眼怔怔地看着那片被白色信号弹照亮的城墙。
三笠、阿尔敏,还有那个总是和他吵架的家伙,让,都在那片照亮了墙壁的亮光之下。
宛如白昼一般的亮光,让人能将那里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身后有人站着,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的后脑。
………………
黑夜中,有人在向他走来,越来越近。
艾伦放在嘴边的手发着抖,齿尖轻轻地撞在他手背上的皮肤上。
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模糊了他看向他的好友们的视线。
他张着嘴,抬着手,却终究没有咬下去。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有针管刺进他的肌肤之中,冰冷的液体流进他的血管。
眼睑无法抑制地垂落,他的意识陷入黑暗。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的眼泪划过眼角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