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级护理病房的那一层,不管是记者还是病人全部被拦截在外,虞宋扶着墙喘了口气,总算觉得空气都新鲜了。
抬眸,周亦程正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拧眉看着楼下哄嚷的人群。
这就是娱乐圈,芝麻粒大小的事都能被人拿来炒作。
各种各样的夸大其词、恶语中伤,可偏偏又有无数人羡慕它的荣光,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钻。
昏暗的玻璃上倒映着来人的影子,周亦程一怔,回头看他,“虞宋,你怎么也过来了?”
“先生呢?”虞宋不答反问。
周亦程只当他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报告先生,也没多想,便朝着某扇半开半掩的门扬了扬下巴。
虞宋匆匆赶到门口,便听到门里传来委屈控诉的声音。
“先生,贝儿小姐为了这个角色真的是尽心尽力了。这么冷的天气往水里跳,您说这导演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还能让贝儿小姐继续在这样的剧组拍戏吗?下一次水也就算了,导演居然还因为机器故障的原因,想让贝儿小姐下去两次,我们不同意就说我们耍大牌。再这么下去,贝儿小姐非要被他们折腾死!”
虞宋从门缝里看过去,依稀是姚贝儿的助理在喋喋不休。
江临坐在病*边,也没接话,漆黑的眸子似点了浓墨般,镶嵌在有型的眉骨之下。
他面色平静,深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威严。
姚贝儿很会察言观色地发现。他似乎并不太想听这个话题,也许是生气,也许是不关心。
她拉了一下助理的手,“行了,别说了。”
“贝儿小姐!”助理急得眼圈都要发红了,“我必须得说!您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江先生知道吗?”
“Nancy!”姚贝儿厉声喝止,“我叫你闭嘴!”
“让她说。”江临低沉的嗓音适时响起,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中,细细品味,却夹着几分凛冽的寒意,“熬过来……是什么意思?”
“您最近的心思都在工作上,整天忙得人影也不见一个,贝儿小姐总以为您是还为之前的事情生气,所以疏远她、和她冷战,这段时间贝儿小姐晚上总是睡不好,好几次开车到您的研究所门前,看着大门口的牌子发呆……”
Nancy说着说着,话音渐渐小了下去,“您看看,贝儿小姐憔悴了多少?”
她本来还想再说说段子矜的事,可却接到了姚贝儿意味深长地一瞥。
她太懂贝儿小姐,刚才口头上的阻拦只是形式,这个眼神的才是真正让她停下来的意思。
虞宋在门外等了许久,手就虚扶在门把手上,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进去。
Nancy的话让江临微微皱了眉。
他又何尝不知道贝儿过得辛苦?
可是他现在,却活在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之下。只要贝儿和段子矜之间不存在什么正面冲突,他就可以置身于二人之间,既不必当个受舆论诟病的负心汉,又可以将段子矜拴在身旁,一直这样下去,有多远算多远……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若要让他在两者之间取舍,江临做不到。
这无异于逼他把理智思考和感情冲动分开看待。
一个人,一个普通人,在理智和感情之间挣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江临却曾坚信,他早已摒弃了冲动二字,戒骄戒躁,不惊不怒,可以冷静地处理任何问题。
直到现在理智都告诉他,贝儿为他做的牺牲和守候,是他不能辜负的责任。
可是段子矜那女人突然就没头没脑地闯入了他井井有条的生活。
从此,方寸大乱。
他不愿意在贝儿面前当个负心汉,对段子矜,一时间却也放不开。
江临不知道他对段子矜的冲动何时才会消失,他甚至不能确定,这种冲动会不会有一天凌驾在理智之上,让他完完全全的陷入疯狂。
也许真的会有那样一天……
很多次在面对段子矜时,他就已经隐隐预见到了。
那种失控,仿佛全身血液逆流一般,在那种时候他还怎么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能,早便舍弃她了。
怎么会在病房中答应不再碰她,却又在校庆典礼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带走?
怎么会在包厢外听着她划清界限的那番话,第二天便不假思索地,把他苦心经营数年的地下王国推到风口浪尖上?
怎么会在酒店里,最后一次狠心决定放她离开?
当他睁开眼,看到她端着早餐站在*前巧笑倩兮的一幕……
江临清楚地记得,那个刹那,他的眼底突然有了水光。
整颗心,快要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碾碎了。又疼痛,又欣喜,两种极端的情绪在身体里碰撞。
他这才发觉,即使他放话让她走、即使后来房间里真的空无一人、即使所有的真相假象都告诉他,她已经走了……
他竟然还会一动不动地等在原地,等她回头。
接连三次试图割舍,却皆以落败收场过后,他便告诉自己——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
*
江边凉风习习,剧组的工作人员纷纷开始收拾器材准备清场。最后一天的戏拍完了,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拍完了。亦或者,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开始——傅总下了命令,整部电影当掉重拍。
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回到解放前。
怎么就惹上姚贝儿这么大个人物呢?还有那个米蓝,三线小演员也敢跑到傅总面前叫板,这不是花样作死吗?
所有人都是一肚子怨气,敢怒不敢言……
傅言双手插兜,站在江边地势较高的草甸上,手工皮鞋陷在柔软的草坪里。
一阵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被吹得飞扬,整个人却好像静止的雕像,淡美得入人心脾。
黑白分明的眸子没什么波动地落在不远处正在拆卸的摄影棚上,一个身材不算高挑却很纤细的女孩正在帮忙收拾。
秘书不言不语地站在自家老板身边,看着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盯着那个方向瞧了将近十分钟。
终于,他还是咳嗽了一声:“傅总,既然剧组没什么事了,不然您先回去吧?今天这日子……也不好让老爷子等到太晚。”
傅言面色不改,眉宇间冷漠的线条没有分毫动容,好像在他脸上永远也不会出现其他的表情,“他爱等,你让他等就是了。”
今天是傅老爷子七十六岁的生日,按他平时低调寡言的脾气,顶多也就是安排家里人聚一聚便罢,这次却一改往常的作风,宴请了不少宾客,连请柬上的名字都是他老人家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下午,用毛笔亲手写上去的。
写完后还拿来问他,“三儿啊,你看爷爷这些字写得好不好看?”
傅言看了几眼,附和道:“凤骨龙姿,形神兼备。”
老爷子一笑,又问:“那你看……这里哪个字写得最好看?”
傅言凝眸不语,半晌,伸手推开老爷子摆在他面前的请帖,“爷爷,您的寿诞想请谁来,依您高兴就好。公司里最近业务繁忙,万一那天我临时有事,缺席了您的寿诞……您可不要生气。我会找个日子给您补回来的。”
睿智如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老爷子的言外之意?
他想问的恐怕不是“哪个字写得最好看”,而是“哪个名字你最中意”!
那些请柬上,无一例外全是各大企业、集团或财阀家里适龄当嫁的千金小姐。
这算是什么寿宴,干脆直接挂个横幅写上“相亲”二字吧?
老爷子看他如此不配合,也气极了,端着拐杖就往地上杵,“你个小混球,别总拿公司两个字当借口!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立业!你大哥二哥都早早定下来了,只有你还天天让人操心!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非要拖到娶个媳妇儿回来只能给我上香磕头那一天?”
傅言淡淡道:“爷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虽然老了不中用了,但是只要是有我在的一天,傅氏就还在我手里,你明不明白?”
傅言低眉敛目,却不显卑微道:“孙儿明白。”
“那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傅老爷子的眼中闪过别样矍铄的精光,“傅家的继承权,唯有你正式结婚的那一天,才有资格和你两个哥哥争。”
饶是天塌了也不皱一皱眉的傅言,此刻却结结实实地这番话被震住了。
望着夜幕下忙碌的女人,傅言莫名就想起了老爷子这一番话。
他阖上眼眸,在冰冷的寒风里思考了将近二十秒钟,做了个决定。
“把那个叫米蓝的带过来。”
秘书怔了怔,“是,傅总。”
还没走出两步,那边Lucy就满脸慌张地跑了过来,“傅总,大事不好了!”
秘书顿住了步伐,回头看向自家老板,傅言亦是拧着眉心,凉薄的眸光里透出几丝不悦,“说。”
“《倾城》的母带出问题了!刚才后期工作人员发现,剪辑电脑上有U盘的拷贝记录,会不会被人泄露……怎么办?”
傅言闻言俊脸一沉,当机立断道:“报警!”
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偷偷拷贝倾城的母带?又有什么目的?
秘书忙转过身对Lucy道:“你先别急,这种事公司以前也遇到过,拷贝母带的人未必就真有胆量放出来。你就按照程序走,先报警立案,这已经算是偷盗罪了。我们会立刻通知公司的技术人员根据U盘的信息追踪。不管是谁拷走了《倾城》的母带,都不会容他逍遥法外的!”
Lucy这才略微放下心,跑回去找导演转述傅总的意思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秘书忽然想起未完成的事,低头道:“傅总,我这就去叫米小姐,您稍等。”
“不必了。”傅言蜷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马上通知技术人员开始搜查,绝对不要放过。”
今天他是彻底没心情也没时间去什么鬼扯的晚宴了。
影视圈的里的明争暗斗,拼的就是个先机。谁拿到先机,谁就立于不败之地。
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严肃处理,让他抓住那个胆大包天的人,他定要让他把牢底坐穿!
*
在门外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虞宋终于还是借着护士换药的时机进去了。
江临见到他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来,眸色如子时夤夜,漆黑无光。
却在无可辨别的深处微微一凝。
如果只是因为贝儿落水,虞宋断然没有亲自赶过来的必要。况且江临也没通知他贝儿落水的情况,所以虞宋那边肯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自己寻过来找他的。
要紧的事么……
此时此刻,在江临眼中,能称得上要紧的事,不过就那么一件。
他没有忘记,在去片场接贝儿之前,他吩咐虞宋做的事——查段子矜的去处。
姚贝儿靠在*头,病房里青苍的白炽灯在她绝美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略显病态的光影。
她侧目看了眼虞宋,笑道:“是你啊,来找阿临?”
“贝儿小姐。”虞宋恭谨地笑,“我是来找先生的。”
姚贝儿心里很不乐意,嘴上却只能微微失落地问:“又有什么事吗?”
她看了看江临从沙发上挺直的背,便知道他已经有起身的念头了。
“江临,你又要去忙了?”姚贝儿抓了抓他的衣袖。
江临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先睡一觉,好好休息。”
她咬唇,贝齿在苍白的嘴唇上近乎咬出了血色,“我知道这个要求无礼了,但是……你今天能不能不走?”
江临的心有些软,可毕竟牵挂着那个不知下落的女人,硬是出声道:“先听听虞宋怎么说,事情若不大我就留下陪你。”
“事情要是很大呢?”
江临抿了下唇,下巴紧紧绷着,如玉的黑眸里色泽温淡,“亦程会替我守在这,你不用害怕,晚上好好睡觉,不要乱想。”
“你倒是都安排好了。”姚贝儿轻笑,抬头直勾勾地瞧着他,“就是不会回来的意思吧?”
江临修长的眉毛朝中心一拢,深瞳间的光一点点寂灭下去,沉出几分冷意,“贝儿……”
“好了,我说着玩的。”姚贝儿挥了挥手,“你快去吧,别耽误你的正事。”
“嗯,那我先走了。”他说完,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气质沉稳清贵,却不带丝毫留恋和担忧。
自从他们开始冷战,姚贝儿就逼迫自己变得通情达理一些。
刚开始是有一些效果,江临对她变得更加迁就,或许是不忍心拒绝。
可渐渐的她却发现,他越来越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通情达理了,好像她这么说,刚好给了他一个离开的台阶。
这个认知气得她心口痛,差点没直接把*头柜上的水果统统砸在地上。
Nancy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江临从病房里出来时,走廊里的周亦程明显愣住,“先生?您不是在里面陪贝儿小姐……”
“你先进去替我守着。”江临淡淡道。
周亦程蹙眉,瞟了虞宋一眼,眼神里暗含责怪。
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把先生带出来?
先生确实很久没有陪贝儿小姐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
虞宋心下也无奈极了,只好垂着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待周亦程进了病房关好门,江临的视线才落在了虞宋身上,“什么事,说吧。”
虞宋刚要开口,楼梯口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几个身穿制服、佩戴着警徽的人闯了上来,为首的警察出示了警务工作者的证件,“请问姚贝儿小姐在哪?”
虞宋看了看江临,见后者神色晦漠,便主动接话道:“几位警官……有何贵干?”
为首的警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不好意思,出于工作的保密性,我们必须要见到姚贝儿小姐本人才能解释。”
“我是贝儿的家属。”江临插进话来,温和儒雅的眉目此刻却像出鞘的刀剑,轻寒锋利,“还是几位一定要我请陆局长亲自来交代?”
陆局长是郁城警署里地位最高的领导,亦是商伯旸的朋友。
为首的警察狐疑地打量着他,身后跟着的年轻警员们也面面相觑地犹豫着,谁也没开口。
江临对虞宋道:“给商伯旸打电话。”
“不用了。”听到商伯旸三个字,为首的警察脸色一变,“原来是商公子的朋友,失敬。”
郁城警法界混的,谁不知道商家独子商伯旸和陆局长平日里走的就近?警察不敢再有隐瞒,和盘托出道:“蓝月影视的电影母带遭人拷贝盗窃,姚小姐……是重要嫌疑人。”
江临眉头一拧,虞宋却是直接叫出声来:“不可能!你们怎么这么确定?”
“不能说是百分百确定。”警察道,“但是涉嫌泄密的U盘插盖,在剧组的一套戏服里找到了。”
“戏服?”
“是的,是姚小姐所饰演的‘卫倾城’一角的戏服。”
江临乌黑如泽的瞳孔间划过一抹锐利的光,“光凭两件衣服就怀疑到贝儿头上?难道没有别人碰过那身衣服?”
警察沉思了须臾,说道:“有,根据剧组人证的一致说法,有一位临时雇来给姚小姐当替身的演员也穿过那身衣服。”
江临冷笑,“你们是想告诉我,贝儿作为专业的演员,还没有一个临时被雇来的替身懂得什么叫职业操守?”
警察正色道:“我们没有这个意思,但这是调查工作的流程,请您配合。”
“流程?”江临鹰眸微眯,危险的气息蔓延出来,“倘若真要讲流程……是不是也该从嫌疑最大的人头上查起?”
“那边我们当然也会去调查。”身为警察,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注视下,心里竟感到了一丝慌乱,“那位替身演员也在这楼下住院,我们走完姚小姐这一趟立刻就过去,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不会耽误姚小姐太久。”
虞宋隐约可以看到江临眼底渐生的冷凝,忙道:“警官先生,这样吧,您把想问的问题告诉我,我进去问问贝儿小姐,然后再转达给您。”
几番交锋过后,警方依然没能在江临手底下讨着什么好,怏怏收队离去了。
江临按捺住眉心的戾气,对虞宋吩咐道:“去查,那个替身演员住在哪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