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黑漆漆的阴影,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突然,有一双无形的手撕开了厚重的阴影,紧随其后便是刺眼的光芒层层叠叠地涌了进来。
段子矜猛地睁开了眼,被明亮的光刺得又下意识闭紧。
胀痛的耳膜里隐约还能听到海水流动的声音,慢慢的,水流的声音小了下去,她的耳朵却仍然嗡嗡作响着。
四面有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和刻意压低了音量的交谈声,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统统提高了起来——
很多人在交谈,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在这些嘈杂的背景音里,男人低哑而僵硬的嗓音便显得突兀,“悠悠。”
段子矜的眼皮很缓慢地打开,好半天才让自己适应了屋子里的亮度,眼前,一张放大的俊容填满了她整个视线。
那是一张怎么样颠倒众生的脸,眸如深潭,眉若远山,眉眼极为深邃,鼻梁的线条利落又性感,完美的T字型骨架,是每个英俊的男人都该拥有的形状。
可是他又很狼狈,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长满了胡茬,岑薄的唇紧紧抿着,微微透露出了男人心底的紧张不安。
而他那双幽深的黑眸中,藏着某种深沉到足以撼动人心的沉痛。
她刚张开眼的瞬间,男人便重重将她拥进怀里,那力道让段子矜的眉头蹙得更紧。
她的胸腔里似乎积了很多很多的水,压着肺腑,呼吸都费力。
段子矜咳嗽出声,这一咳却停不下来了,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嗓子里的腥甜直接冲破了口腔,一点点黑红色的血迹染在她苍白的嘴唇上。
男人的脸色遽变,“悠悠!”
他像是要抱她,却又怕指尖的锋芒再次伤了她,手就僵在她的后背,不敢轻举妄动,只回头对身后那些或老或少的西方人冷喝道:“医生呢?”
段子矜听不懂他说的话,可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却让她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男人身后那些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夹耳的帽子,鼻子很高很挺,是常年生活在寒冷地带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维度很高,夏天日照极强,很多人脸上都有一大片被紫外线照射出的雀斑,他们的目光很友好,也带了点对伤者的关切和担忧,听到男人问话后,立刻有人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做什么。
男人这才回过头来,握着她白得几乎要透明的、冰凉的手,“悠悠,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跟我说句话!”
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段子矜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他小臂上绷紧的肌肉,硬得硌人。
她看了他半晌,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江……”极其费力地开口,嗓音哑得像用砂纸在打磨石头,没说完话,男人却将她的手提到唇边,一下下地吻着,“是我,悠悠,我在。”
见她流泪,男人更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角,“疼吗?不舒服吗?”
这感觉简直比一枪打穿他的心脏更加疼痛。
段子矜静静地喘息几下,余光里,看到男人的胳膊。
他还穿着那天在崖岸上的衣服,右臂被子弹擦过的地方,衣料的边缘还留着纤维被高温灼烫过的黑色痕迹,里面的手臂早已皮开肉绽,伤口隐隐发紫。
段子矜这才觉得不对劲,她抬眼对上男人的一双眸子,黑色瞳仁的边缘,白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你在这里……”段子矜很慢地吐出四个字,胸前疼得厉害,一字一顿地连语气都听不出来,“坐了多久?”
男人生了胡渣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了闭眼,“没多久……”他顿了顿,“我不敢走。”
低磁的声音听起来竟好像在颤抖,“悠悠,我不敢走。”
那时在崖岸之上,他亲眼看到她跌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那种惊恐、心痛到绝望的情绪……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身为Willebrand家的继承人,他从小便接受过不同于常人的训练,忍耐力和承受力更是得到过上将的表扬,这辈子从来没有哪一次,他觉得某种痛苦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席卷,甚至摧毁,哪怕是在这几年中每次接受器官移植、命悬一线的关头,也未曾有过。
他承认,他怕了。他怕离开她一步,她就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所以在她失足落水时,他想也没想便跟着跳了下去。
在这之前,江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轻。
明知道跳下去也救不了她,他却甘愿一试。
那一刻,江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开她,他不能让她以任何形式离开他。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要将她带回来。
万幸的是,她在水里挣扎,抱着一分跃出水面的希望,因为天边那抹绿色的极光,因为她想多看它一眼。
挪威人说极光是神的恩赐。
即使江临不信鬼神,在那一刻也不禁感激起了这份恩赐。
Leopold家的直升机试图救他们上去,奈何水面的风浪太大,直升机不能下降到足以救援的高度,在救生船赶到的时候,浪已经把他们吹到了另一座岛上。
江临拖着极其不适的身体,几次差点倒下,可每每想到怀里的人,他便咬着牙带她继续前行。
直到在这座岛上见到了这些居民,他们说着古老的日耳曼语言,他也只能用德语连说带比划地和他们交流一两句。
他们请了岛上的医生,为她处理肩胛上的伤口,又将壁炉的火烧到最大,为她取暖。
江临心如刀割。他知道怀里的女人最是怕冷。
他们请他离开,为他包扎伤口,为他泡茶驱寒,可是江临一步都不敢离开。
他就在这里生生守了她两天*,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变差,生命力在流逝,可是就在她睁开眼的瞬间,江临忽然觉得,什么都值了。只要她能醒过来,什么都值了。
“对不起,悠悠。”他的话音竭力隐忍着,段子矜却还是从里面分辨出了一丝哽咽。
她微微阖了下眼睛,没有回应他的“对不起”。
她知道他因何而道歉。
因为崖岸上那句错爱。
冰冷的海水没有要了她的命,而他那句错爱了她,却让段子矜差点死了心。
“在你昏迷的这两天里,我一直都在想。”男人低声道,“如果你就这样一睡不醒,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段子矜的眼皮动了动,还是没有张开。
男人抱着她,避开了她的伤口,却抱得很紧,“我最后悔的就是在悬崖上对你说了那句混话。”
“你先把我放开。”段子矜缓慢地开口,男人刚要拒绝,却见她紧皱的眉毛,像是弄疼了她,他马上松了力道,眸光却更是深沉地紧攫着她的脸,生怕错过她一分一毫的表情。
可是女人的脸上除了苍白和病痛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不是深深藏着、压抑着,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埋怨,没有憎恨和气恼,什么都没有。
江临的心猛地一紧。
她现在这满脸的不在乎,倒是比骂他千百句更让他揪心。
“我在悬崖上对你说了那些过分的话,你还……”江临自己说着说着都是一顿,话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替我挡下子弹。”
段子矜好像被他的话提醒,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她扬起唇,淡淡一笑,却还是没言语。
“悠悠!”男人有些急了,眉眼沉下来,声音亦是急促。
段子矜这才张开了眼睛。
被那双无波无澜的褐瞳注视着,男人的心忽然震了震,“你……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说了这么多,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段子矜的嗓音还是哑得难听,原本就和Nancy那动听悦耳的嗓音差了一大截子,这下倒更是没得可比了。
男人垂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那双眼眸中暗得像是铺了一层霾,明明不悦至极,却又不敢造次,只声音紧绷地叫她的名字,“悠悠。”
“你想听我说没关系吗?”段子矜还是淡淡地看着他,淡淡地笑,“你说一句对不起,我说一句没关系。你和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若是她坠崖的时候死在了海里,他这句对不起,难道要对着她的墓碑说吗?
江临的心陡然一空,“我……”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江临。”段子矜轻声叫他,抬手抚上他胡子拉碴的脸,不由得失笑,“我们是恋人吗?”
江临握住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她慢慢开口,语气轻渺得风一吹都能散了,“恋人之间说的最多的话不是我爱你,而是对不起……很奇怪啊。”
“我爱你。”他急骤地回应,“我爱你,悠悠,我爱你。”
他一直觉得爱不该是用嘴说出来的,而且作为一个男人,说出这三个字有些别扭。
四年来贝儿没少问过他爱不爱她,每一次江临都是敷衍搪塞,模棱两可。
后来他和贝儿分手,和悠悠在一起,哪怕在*上,在最极致的时刻,他也从未说过这三个字。
唯一一次说出口,是在特罗姆瑟的街头,他却还是怯了,以一句ich liebe dich代替了我爱你。
这是他们在一起以来,他说的第一个我爱你。他以为,他对她的在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是吗?”段子矜柔柔地笑,“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呢。”
“我如果不爱你,怎么会跟着你跳下海?”
江临曾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三个难以启齿的字。
可是真的说出来时,却又显得如此自然而然。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他这一生,定是与爱情无缘。
“是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海?”段子矜茫然看着他,把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语调很是寻常,完全听不出喜怒哀乐,“你不是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和Nancy结婚了吗?她比我识大体,比我懂事……”
“悠悠!”男人拔高声音,厉声打断了她。
他只觉得心瓣都蜷在一起,疼得厉害,看到她无辜而茫然的表情,却又发怒不得,只哑声道:“那些话……不作数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段子矜应了一声,倒也没追究。
从江临的角度看上去,她虽然是应了,可却好像根本没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反而一脸的若有所思。
其实段子矜也不清楚她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心里很空很空。
抱着必死的心跌进了海里,结果还是活了下来,老天是在和她开玩笑吗?
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的不容易。
那种濒临死亡的巨大和恐惧,是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的事情。
再让她义无反顾地死一次,会比现在难很多。
而且江临就这么跟着她跳下来了……
Nancy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江临在她耳畔不停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方才出门请医生的人带着一个身穿白大褂、面目慈祥的妇人回来了。
段子矜看了她一眼,她亦是盯着她,那目光里带着半分意味深长。
段子矜的眉心下意识跳了跳。
那妇人用英语对江临说,请他出去等等。
江临皱了下眉,刚要拒绝,段子矜却道:“你去换件衣服吧,我不喜欢你身上海水的味道。”
江临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确实有些不妥,他握了握她的手,“我很快回来陪你。”
段子矜“嗯”了声,没拒绝,也不是答应。
男人俯身在她的额上吻了下,她冲他一笑,他的心反而寸寸沉了下去。
她现在的状态,只让他联想起了八个字——将死之人,生无可恋。
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追究,宽容又大度。
而她眉间隐约泛起的青苍更让他害怕。
那种感觉……很不好。
江临出门后,医生坐在了江临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定定地看着段子矜。
学医的人会说英语没什么稀奇,段子矜倒也不担心她们之间能否沟通,她眯了下弧线漂亮的眸子,费力地挪了个舒服地姿势。
“我已经让他出去了。”她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医生闻言微微笑起来,“段小姐好毒辣的眼睛。”
刚才她只是看了段子矜一眼,那眼神没藏住其中的探究和深意,便教*上的女人察觉出了端倪。
“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比普通人的感官灵敏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很正常。”段子矜淡淡道。
“这里是斯瓦尔巴特群岛中部的某个岛屿,和皮拉米登隔着半个海峡。”医生道,“你和Lenn少爷漂到了这里……也算是命大。”
段子矜莞尔一笑,虽然还是一副孱弱的病容,可怎么看怎么透着锥心的讽刺,“我的命再大,也比不上你们本事大,找到这里也就一两天的事吧?”
“半天。”医生更正道,“Nancy小姐动用了所有的海事力量。”
“她可真豁得出去。”
“Nancy小姐对Lenn少爷是一片真心。”
段子矜冷眼睨着她,见到她手里拿着半管针筒,心脏猛地一痉-挛,却不动声色地问:“这里面是?”
医生垂眸,安然回答:“您放心,我现在不会对您怎么样。”
Lenn少爷很快就回来了,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眼前这个女人怎么样,那真是活腻歪了。
段子矜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个中缘由,却不禁轻笑起来,“她不打算接着追杀我了?”
医生面无表情道:“段小姐,斯瓦尔巴特群岛是非军事区。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在这里开火,否则是违反国际法的。”
“怪不得……”怪不得有人故意把他们引到皮拉米登去。因为在整座群岛所辖的数十个岛屿里,只有皮拉米登一处荒无人烟。就算真的交起火来,短时间内也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事后收拾好战场,足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
段子矜眄她一眼,不解道:“那她派你来做什么?”
“这里的岛民每半个月会跨过格陵兰海或者挪威海,到西边和北边的国家去采购物资。”医生道,“Nancy小姐希望您和Lenn少爷届时也能跟着过去。”
段子矜嗤笑一声,“只要我和他一直待在这里,你们家的伯爵小姐能奈我何?我为什么要把他带过去,自寻死路?”
医生好似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回答得不见犹豫:“Lenn少爷跟着您在北冰洋里泡了半宿,醒来时连眼都没合在您的*前守到现在,我以医生的名义告诉您,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段子矜的目光渐渐凉了,“你说什么?”
“如果他不马上回去接受手术。”医生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么您和他都活不成。既然您已经无法保护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了心爱的人做出让步呢?”
段子矜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眼里染了愤然和痛恨,“你们……”
“您好好考虑。”医生起身凑近她,拉过她的手臂,将针管扎进了她的皮肤和血管,轻轻把药液推入她的血脉,“请务必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离下一个采购日只有四天的时间了,如果您的身体出了问题,Lenn少爷是不会同意带您去凑热闹的。”
段子矜彻底感到了被绝望击溃的悲凉。
她斗不过。
斗不过Nancy。
她真真切切地捏住了她的软肋。
“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您。”医生道。
段子矜偏着头不看她,整个身体不停地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医生也不管她搭不搭理自己,径自道:“前天给您采血配药的时候,化验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段子矜这才看向她,“什么?”
“您怀孕了。”医生笑道,“恭喜。”
段子矜缓缓睁大了眼睛,顾不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猛地从*上坐直身体,“你说什么?”
“您怀孕了,孩子有一个月了。”医生见她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把话仔细重复一遍后才叮嘱道,“这几天岛民送来的食物您一定要仔细斟酌,像生鱼片这种容易生寄生虫的东西,千万不要贪嘴……”
段子矜完全听不进去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一片嗡嗡作响。
怀孕了?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