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他强忍着冲天的悲伤,问道:“月亮是怎么死的?人埋在何处?”
翠烟便将自己知道的事细细地说出来,说陈湘如给吕连城不眠不休赶缝来年的春裳,说她与她们讲的每一句话。
“燕国公府原是有绣娘的,只要她一句话,绣娘们就能帮着缝制,可小姐说给自己的亲人、家人做衣裳,自得亲力亲为,再说她们绣工虽好,却没有她自己做的满意。”
翠烟流着泪。翠柳走了,但她却得了一个自由身,太夫人念她是江宁府陈家的下人,特意恩赐,说待陈湘如的七七之后,允她到佛堂服侍。
好歹她有一个安身之所。
“那件蓝袍虽然赶得急,可小姐一样做得很细心,不肯马虎半分。她说将军是在外头行走的人,每日见的人多,穿得好,人显得贵重,也能得到更多的敬重,她说得维护将军的形象与体面……”
吕连城手捧着灵牌,一步步进了她住过的内室。
翠烟道:“小姐没了后,这里一切都还没动,她的衣衫、她的首饰都在……”
吕连城转身走到妆台前,一侧还放着妆盒,每层都有一套头面首饰,鲜艳夺目,心头微微一沉:“这是燕国公府送她的首饰?”
翠烟“咦”了一声,道:“这不是将军送给小姐的么?小姐还说,你们在一处那么久,只当将军是知她的,偏送这么鲜艳的来,她还打趣说‘到底是男人。对她喜欢什么一点都没留心过,说她终明白什么是痴情女子、薄情郎。’”
这根本不是他送的!
他送的,他怎会不知道她素来喜欢素雅的打扮,只在热闹和欢庆的时候才着鲜艳的服饰。
吕连城忆起陈湘如最喜爱的几件首饰,问:“她手腕上戴的那只白玉镯子呢?”
翠烟道:“陪小姐下葬了。”顿了片刻,轻声道:“她脖子上有只银鱼,我想着留个念想。小姐下敛时就取了下来。还有几件她心爱的首饰,就一并随她下葬了。”她转身去了厢房,不多会儿就取了银鱼挂佩来。这原是他们的订情信物,本是一对的,她有一只,他亦有一只。
陈湘如怎会摘下这东西。除非……那惨死的女子当真是她。
一定是她!
吕连城拿着熟悉的银鱼,从脖颈处掏出自己的那只。两只一合,巧合地化成了双鱼,“月亮……”一声低呼,他胸口一阵刺痛。“噗——”喷出口鲜血来。
翠烟吓得大惊一声“吕将军”快速将他扶住,“你别吓奴婢。”
声音未落,吕连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翠烟力气小,哪里扶得住这个长得魁梧的男子。
“吕将军。吕将军……”
慕容昱、慕容宣领着护院、下人进了揽月居的院门,一进门就听到翠烟的急呼声,二人折入内室,却见吕连城口吐鲜血已经昏死过去。
翠烟道:“三老爷,吕将军昏过去了……”
“快去东府请华先生看疹,快去!”
吕连城不眠不歇夜奔数日,这一刻在证实陈湘如已死的消息后,坚守的一切瞬间倒塌,连他自己也突然病倒。
昏迷中的他,高烧不退,嘴里一遍遍地唤着“月亮”。
华先生诊完了脉,对慕容昱道:“吕将军是悲伤过度所至,我先开些安睡宁神的药给他服下。”
慕容宣想到程醉蝶,怒骂道:“人家好好的良缘,竟被表小姐害得如此。”他着实不明白,只因着陈湘如长得像太夫人屋里的《荷花仕女图》上的仕女,居然会误以为慕容宸喜欢陈湘如。
慕容昱抱拳道:“还劳华先生替他好好调治,不惜一切也要把吕将军治好。”
华先生离了床沿,起身走到案前下了方子,“两碗煎一碗,一日三顿,先吃三日试试看。”
慕容昱对翠烟道:“这几日,你要用心服侍吕将军。”
翠烟应声“是”,垂首道:“禀三老爷,能不能再派两个小厮来,刚才吕将军昏倒,奴婢都不能将他扶到床上。”
慕容昱朗声道:“来人,请三夫人挑两个婆子又两个得力的小厮、一个机警的丫头过来。”
新来的丫头是三夫人屋里的大丫头,临时拨来服侍吕连城。
他躺在昔日陈湘如睡过的榻上,紧阖着双眸,额头滚烫,翠烟与丫头轮流给他用温水退热,可一宿了,没有半分的效果,药水也喂了两碗,他还是浑身滚烫。
昏迷中的吕连城,似乎又回到了月亮山,月光下陈湘如抚琴,他挥舞着宝剑,蓦地回头,她奔了过来,手里拿着帕子,笑盈盈地道:“擦把汗,瞧你练一回剑,比庄稼汉子干活还累呢。”
他傻傻地笑着,捉住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嘴里一遍遍地唤道:“月亮,月亮……不离不弃。”
原是剑客的他,从来不会说情话,可为她,他一直在用心地学,学着做一个好丈夫,他甚至用心地想过,要怎样与她共度一生,要如何教养他们的孩子,可还不等实现,她却没了。
花厅里,孔氏领着两个姨娘特来探望,因不便进内室,正与翠烟打听吕连城的病情。
翠烟垂首道:“夫人,昨儿稍好些,可一到夜里又是浑身滚烫,让小厮给他擦身,一点用也没有……”
孔氏吐了口气。
立在一侧的四小姐,自打知道吕连城入府,就一直想见上一面,可她一个名门小姐总不能到男子内室相会,这传出去,她的闺誉全都没了。
吕连城就在旁边内室里,这么近的距离,便是看一眼也好。
小菡似瞧出四小姐的为难,欠身道:“夫人,不如让奴婢留下来服侍吕将军?”
正中四小姐下怀。她没看到吕连城,让小菡去瞧瞧也好,欠身道:“母亲,难道小菡一片忠心,要替府中分担一二,就让小菡来留在揽月居照应吕将军吧?”
虽是小姐身边的丫头,但这府里最不差的就是下人。让小姐的丫头调来服侍一个大男人。这于理不合。就算是兄弟们看中姐妹们身边的丫头,这在名门之中也被视为乱了规矩,何况吕连城还是个外男。
孔氏道:“这里已经派了人来服侍。”言下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小菡见翠烟捧着温水。想着不能服侍看一眼也好,就当是替四小姐看看他长甚模样,年纪如何,热心地唤声“翠烟”。夺了翠烟手里的铜盆,“我陪你一道进去吧。”
榻上。吕连城双眸微阖,睡得很安静,一张脸苍白无血,一头弯曲的长发不羁地披散看来。眼角狭小,证实他眼睛不会小,嘴唇不厚不薄。虽然在病中,可那张脸长得轮廓分明。具有十足的男子阳刚气息,许因他病了,比平日又更显得有些白净,怎么看都是英雄人物。
小菡说要帮忙,捧着铜盆就站在一边歪头审视吕连城。
翠烟瞧了一眼,面露狐疑,取了帕子浸了水,走到床前给吕连城拭脸,刚拭了两下,吕连城突地抬头捉住了翠烟的手:“月亮、月亮……”
“将军,是我翠烟,我给你擦擦手。”
“月亮、月亮……”
即便是现在,他心心念着的还是只有陈湘如。
他想,不要再醒来,在这世上,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就唯有陈湘如,她不在了,他的世界再没有这光亮。
“将军,你已经睡三天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将军,小姐那么看重你,她若在天有灵,看你这么伤心,她也会心疼的,在小姐眼里,你胜过了世间一切。将军……”
华先生说:让身边的人与他说话,这样他许会有求生意念,就能尽快好起来。
翠烟一转身,想搓了帕子再给他擦拭,小菡已悄然而去。
*
当吕连城不堪突然之间失去陈湘如病重之时,陈湘如已几经辗转第八次被转卖,从小人牙到牙婆、再到小牙行,然后又是大牙行,每一次转手,无一例外,都有专门的婆子验身,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一种煎熬。
从范阳到沧州,又辗转至相州,虽是一月,却没得几日安睡,皆是在被迫的赶路中,一路上,她也曾尝试过逃走,可每次换来的都是狠重的拳打脚踢,她一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每次失败都换来一顿暴打,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许是这行的知晓,每次倒不打她的脸。
次数多了,陈湘如也不逃跑了,而是安安静静地寻找着机会,只是换一个地方,看守的人也越来越严密。
大牙行里有专门用来关年轻女子的院子,相貌好,又是完璧身的黄花闺女就被视为好货色。
今儿一早,牙婆进了院子,挑了五个好看又有风韵的女子出来,厉声道:“令人给他们备几桶水,好好地洗洗,相州城的刘家今儿要挑五个漂亮姑娘过去陪客,要是陪得好了,就买下你们,往后你们一个个都成富贵人家的侍妾姨娘了。”
陈湘如一听,扬起头道:“戚嬷嬷,不知我可能与你借一步说话。”
戚牙婆不屑一顿地瞪了一眼,她凭什么听个丫头的话。
陈湘如决不要再这样下去,这一个月她说过两回,可谁也不信,她不能说自己是洛阳月亮美人,但她可以说“我是陈湘如”,秦淮四艳,各奔西东,出家为尼的白如雪,没入民间的杨芙蓉,还有如同传说的陈湘如,这回她还是要赌一把。
“嬷嬷不愿与我借一步说话,回头少卖了银子可不要后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