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轩虽然身量不高,但极具官品。此刻他一双怒目有如牛眼,两条恶眉如鸟翅竖立,眉眼间都在喷火,一般人都受不了他这么大的喷头。
见高云轩用这种态度跟自己说话,李非心里十分窝火。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反抗情绪,用软中带硬的口气说,这点小事,我只是帮忙而已。根本没想从中赚什么钱!
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高云轩怒气难消地嗫嚅着。
李非听得明白,又不便发作,只有忍气吞声。两个人一人端着一张涨红的猪头脸,隔着桌子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站着。
多少钱?高云轩扒动桌子上的预算书嫌恶地问道。
三万。李非回答说。
李非本想说预算书上写着,你自己不知道看?但转念一想,算了,没必要跟他计较。
高云轩是准备跟李非砍预算的。对于管金山要做的事,他不能挡,也挡不住。但砍预算是他的权力。而李非当着管金山说的是五万,报来的却是三万。这是高云轩没有想到的。
设计方案变动没有?高云轩问。
没有。李非回答说。
谁来施工?
我。
高云轩瞟李非一眼:你是做工程的?
骗子!我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一个做工程的。高云轩在心里咒道。
我是做酒店的。李非说。
酒店——哪个酒店?
香水星河酒店。
商业局搞的那个?
听说是香水星河酒店的,高云轩声音一下子变了调。
对香州市的企业,高云轩暗自做过调查。哪些是优良的,哪些是有前途的,大致有个了解。其中在建的香水星河酒店,是他非常看好的。他问:
香水星河酒店不是李非在做吗?
我就是李非。
高云轩无不惊讶地看过来:
你就是李非?
高云轩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用开水烫了一遍又一遍,准备给李非沏茶。
你习惯喝什么茶?高云轩的柜子里有好几种茶。
李非说,我不习惯喝茶。白开水就行。
高云轩把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中间,跟李非说了声请坐。李非按照水杯的定位,坐在了中间的沙发上。而这时他看见高云轩并没有坐到他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上去,而是端了自己的专用茶杯,在旁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李非连忙起身让座,说高行长你到这边来。高云轩抬手压了压,说一样一样。李非见高云轩不愿换坐,只有连人带杯子一起移向高云轩的一侧。
香州商场也是你在管?高云轩说。
是的。李非回答说。
酒店什么时候开业?
想争取在年底。
香州的宾馆饭店业太落后,早该建一个像样的了。
聊起酒店,被高云轩搞得心烦意乱的李非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把香水星河酒店的中央空调,全天热水,双乘电梯,国际电话,闭路电视,安防监控等等设备设施如数家珍,细说了一遍;又把全员合同制;外出培训计划;四级垂直管理等等吹了一通。
两个人开心地聊着,一个夸夸其谈;一个听得津津有味。说到末尾,李非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这声音轻若虚无,还是被细心的高云轩捕获。
叹什么气?
高云轩见李非艰难地一笑,欲说不能的样子,说我知道。
李非见高云轩面露讪笑,说高行长你知道什么?
高云轩说,一个字:钱;两个字:差钱。
李非这才苦涩地笑开。
管行长是什么意见?高云轩问。
李非感觉高云轩这种问话不合适。你是副行长,管行长是什么态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他说:
找他几个月了,总是说行里没有钱。
你和管行长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管行长以前做过我们商业局的局长。
管行长工作过的地方多,这个不算什么。
是的,不然搞屋顶花园这种事我怎么会揽在手上。不是为了跟管行长拉近关系,我哪里有时间搞这种事。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高云轩盯着李非那张清瘦的脸,不免心生恻隐。他问:
中商银行给了你们多少钱?
五百万。
还差多少钱?
李非想了想说,六百万。
高云轩笑:跟我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李非说。
高云轩摇头:香水星河酒店做到开业,不要一千万,至少也还要八百万。
李非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做到酒店开业还需要多少钱,李非心里不是不清楚。他不敢讲真话,他怕把银行吓住。李非再看高云轩,感觉此人精明,与一般搞行政出生的人似有不同。
行里是不是真的没钱?李非问高云轩。
高云轩说,存款六七千万,贷款两个多亿。你说是有钱还是没钱?
李非不懂,傻巴巴地望着高云轩:有钱?
见高云轩摇头。又说:没钱?
见高云轩还是摇头。
李非搞糊涂了:你说没钱吧?六七千万的存款能贷出去两个多亿;你说有钱吧?管行长每次都说没钱。
这些让自己闹心的事高云轩真不想多说。
贷出去的两个多亿百分之八十已经成了不良资产。上梁不正下梁歪,管金山在香州支行大搞关系贷,人情贷,下面的人也跟着浑水摸鱼。在无抵押,无担保,甚至无审批的情况下给自己的亲戚朋友放款。
少则一二十万元,多则上百万元。只管贷出,不管收回。在许多人眼里,香州支行就是一台提款机。不提白不提。
下面一个乡镇企业,在行里有五百万的逾期贷款。信贷员多次催收无果。企业的厂长上门,送给管金山一块走私进口手表。他一高兴,不但不要还贷,还又给这家企业追加了二十万元的贷款。
想起这些窝心事,高云轩气得只差吐血。
高云轩调到香州支行后,省行明确他为二把手。管金山让他分管机关和存款。前不久,行里新成立了一个公司,取名为银海。
抬轿子的人说,老板叫金山,公司叫银海,银海是金山的儿。
管金山纠正说,什么儿啊孙的,银海就是银行下海,什么赚钱干什么。
管金山抬举高云轩:你当过局长,管过企业,你来做银海公司的总经理。
高云轩心里明白:管金山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排挤在银行本业之外。尽管高云轩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乐意的样子。
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老管你再怎么作恶,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这位子上你还能干几天?而自己年轻,年轻就是本钱。我用不着跟你计较。
管金山阅人无数,高云轩心里那点小九九,早已心知肚明。
省行领导来香州支行检查工作,对管金山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这让高云轩十分费解:怎么可能这样!
有人告诉他,管行长跟省行一把手的关系特别好。
省行领导走后,管金山在全行干部会上郑重宣布:我的任期还有一千天。
一千天!三年?高云轩以为不是自己听错,就是管金山说错。听到有人向管金山祝贺,为管金山唱赞歌,再看看管金山志满意得的样子,才知道一点没错。
管金山说,我本来想提前退下来,好让年轻的同志接班。但省行领导不同意。说到这里他拿眼睛瞟了高云轩一眼。引得大家都向高云轩看过去。搞得高云轩不甚难堪,还得在脸上装出一堆假笑来。真是遭罪。
你好没志气!你为什么要怕他?不就是为了那个位子吗?
这件事对高云轩打击很大,让他萎靡了好一阵子。当然,高云轩没有死心,他相信,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信贷科科长张志龙,中专毕业,比较能干事。高云轩私下与小张聊了几次,觉得小伙子还不错,便有意拉拢。
小张聪明,嘴里不说,心里明白高云轩的意思。高云轩让他调查香州全市实体经济的状况,把有前途的行业,经营好的企业摸排出来。他只用了两个星期,而且是不声不响的完成了这项工作。
他把酒店业归类为朝阳产业。把香水星河酒店作为有前途的企业重点进行了调查。这让高云轩很满意。高云轩想,如果那一天到来,张志龙一定是个好帮手。
然而有一天,市检察院来人把张志龙带走了。一时传言四起,香州支行人心惶惶。
香州有一家强新贸易公司。总经理叫黄强新。因涉嫌一起诈骗案被市检察院调查。据黄强新交代,他通过城市发展银行香州支行的朋友管志刚,在香州支行拿到一笔两百万的贷款,原本打算用这笔钱来付货款,但钱一到手,改变了想法,不想拿出去了。
检察院到香州支行调查,果然确有其事。只是管志刚并不是香州支行的工作人员,而是管金山的儿子。
检察院找管金山调查,管金山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查审批材料,上面确实没有管金山的签字。不但没有管金山的签字,连分管信贷的副行长的签字都没有。只有信贷科科长张志龙的一笔签字。
而张志龙又根本没有一人签字放款的权利。很明显,如果没有人授意,这笔款是放不出去的。于是,检察院对张志龙实行了隔离审查。
因为案件涉及管金山的儿子,管金山必须回避。管金山派高云轩出面,代表香州支行组织与检察院配合调查。
管金山把这种半公半私的事情托付给高云轩,让高云轩在行里第一次感到被信任,被重用。
管金山说到儿子管志刚,一口一个“混器”。他说,我不知教育了多少,他都当耳边风。真是拿他没办法。高行长你把志刚当成自己一个不成器的兄弟,无论如何拉他一把。
高云轩向管金山表态,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好像与管金山之间的一切不快,一时间烟消云散。这感觉尽管很虚假,但高云轩还是心情大好。在去检察院的路上,居然哼起歌来。
检察长老周,也是从乡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调过来的。与高云轩很熟。
老周把相关办案人员叫来,让高云轩大致了解了案情的进展。
高云轩提出与张志龙见面。办案人员觉得不适合。高云轩求告老周,说请检察长发个话。
高云轩见到张志龙时,张志龙愁眉不展。整个人瘦了一圈,脸皮松垮垮的,眼眶深凹,牙骨凸出。高云轩心里一阵难受:一个好苗子……
高云轩问了几个问题,张志龙都没吭声。
你对我说实话,我才好帮你。
见张志龙还是不吭声,高云轩以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在替人背黑锅。
高云轩看见张志龙眼皮一抬一放,似乎想说点什么,话没出口,眼圈就红了。赶忙低下头去,喉管一上一下,使劲地吞咽。
那天管志刚来找张志龙,说朋友的公司要一笔两百万的贷款,请张志龙帮忙。张志龙说,这么大的额度,要分管副行长和行长同意才行。你老爸是什么意见?
管志刚说,老头子让我来找你。张志龙问到他朋友公司的情况,管志刚一问三不知。张志龙猜到这里面的关系有点复杂,说你让你的朋友自己来找我。
在和张志龙的交谈中,黄强新几次把管志刚的名字搞错。让管志刚很尴尬。关于贷款的用途,黄强新说是做生意的周转资金。
张志龙让他拿购货合同来看。黄强新嫌麻烦。张志龙说,你连购货合同都没有,这资料叫我怎么做?
黄强新横眉鼓眼地说,谁说没有合同?我说过没有吗?
张志龙见此人发横,便不再惹他。拿笔写了一串需要提供的资料,交给了管志刚。过后他问管志刚: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管志刚抖着腿说,通过朋友介绍的。
张志龙说,志刚,我比你大几岁,可以算是你的兄长吧?
当然!
既然你不嫌弃,作为兄长我要说你几句:与社会上的人交友要谨慎。
知道。
从管志刚的口气中,张志龙能听出他是在嫌自己啰嗦。他说:
刚才这个人的忙你可不可以不帮?
为什么?管志刚一楞眼反问说。
这个人靠不住。张志龙劝说道。
不给他办贷款?
是的。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人家了。管志刚不容置疑地说。
银行又不是你家开的,答应了可以反悔嘛。张志龙说。
不行,说话不算话,我今后在社会上怎么混?
管志刚的话让张志龙哭笑不得。一个不明事理的人,他也居然谈什么信用。张志龙说:
如果你一定要办,我只能帮他把资料整理好,你拿去找武行长签字。
能不能不要他签字?管志刚知道这事有难点,他得求张志龙变通。
他是分管信贷的副行长,不要他签字怎么行?张志龙说。
他一个杨树叶子落下来怕打破脑壳,一点责任都不担的人,你叫我去找他?找到他还不是推到我老头子那里去了?
你以为这么大额度的贷款能不到你老爸那里去?
当然不能到我老爸那里去,我要办的贷款,你让他签字?
你别说我管志刚糊涂,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什么你办的贷款,不是强新公司的贷款吗?张志龙感觉事情越说越复杂了。
龙哥你不是外人,实话跟你说吧,这笔贷款是我与黄强新一起拿去做生意的。反正期限不长,你一定要帮我办成。
明白了。张志龙点着头。
管志刚以为张志龙答应了,说谢谢龙哥。
张志龙为难了:办吧?责任太大;不办吧?管行长这边又得罪不起。
晚上,他到管金山家里,把管志刚要两百万贷款的事跟管金山作汇报。管金山给张志龙派茶派水果,明明知道张志龙不抽烟,又递给他一支烟。搞得张志龙受宠若惊。忙活一阵,冷不丁冒出一句:
志刚的事小张你不用跟我汇报,我也不要知道。
张志龙听得哑口。心里想:不跟您汇报,我跟谁去汇报?
接着管金山跟张志龙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张志龙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与行长这么近乎,心里既温暖又感动。唯一欠缺的是问题的答案还没有拿到。
道别时,张志龙突然冒出一句:志刚的事我担心武行长不肯签字。
他听见管金山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什么,应该是说不要武行长签字。他想再次确认一下,但管金山没给他机会。穿一双棉拖鞋的管金山把手撑在膝腿上站起来,摇晃着几分老态身体走到门口,为他拉开了大门。他说,你志刚兄弟不上路,你要多帮他。
回到家里,张志龙一夜揣摩,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