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商业局中层以上干部的集训会开了几天。大会发言,小会讨论,人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吞云吐雾。会讲话的人讲得很精彩,让听者是一种享受;不会讲话的人只会照本宣科,跟在别人后面说套话,说重话,让听者活受罪。
毕竟会讲话的人太少。李非感觉自己也成了陀螺屁股,坐不住。总想往外面跑。
这天下午是小组会,李非惦记着酒店人员招聘的事,跟会议主持人魏启焕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便离开了会场。
李非走到新商街,午后街道人车不是很多,行人都集中在建筑阴影的一侧。人群突然一阵骚动,见一个年轻人在前面没命地奔跑,一群手持长刀短棍的年轻人在后面紧追。
逃命者在慌乱中跌倒,被追上的人一阵乱刀乱棍。路人惊慌失措,唯恐避之不及。
人群中一个高个青年上前大声呼喊: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群殴者中有一人拖着一根棒子,咬着牙骨走过去,走到高个青年面前突然发力,举起棒子劈头就打。
高个青年连忙躲闪,说我又没招惹你们,为什么打我!
打人的家伙口里念叨着:你像——你妈的一个人物!要——你来管闲事!老子打——的就是你!他在一句中加一个重音,合着重音的节凑挥动着棒子,像在搞打人表演。
显然他太轻敌了。
高个青年躲闪几下,让他每下都打个空。在李非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时,木棒已经易主到了高个青年手中。高个青年做了个挥棒的动作,但棒子举在空中没有砸下去。他只是吓了吓他。
那家伙惊慌失措,转身往回跑。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和喝彩。
这时其余几个群殴者一起围攻上来,朝高个青年猛冲猛打。年轻人且战且退。退到商业大厦门前时,群殴者开始向左右两边包抄,眼看就要形成合围,情势对高个青年十分不妙。只见他用手中的棒子一阵猛扫,迫使围攻者纷纷后退。陡然间他转身逃跑,围攻者随即紧追其后。
完了,完了!李非的担心在他口里喊了出来。眼看刚才的一幕又要重演。假如像他先前那个被打者一样倒地,后果不堪设想。
高个青年跑到中商银行大门外的墙边,突然转身,背墙面敌。李非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要利用后面的一堵墙,改变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李非看那年轻人:高挑而不单薄,壮实而不肥硕;蓬松的长发自然中分,额发下两道浓眉紧锁,眉下一双朗目圆睁,高鼻阔口踹着粗气,额头发脚汗滴成流。衬衣上面三颗扣子敞开,露出宽厚起伏的胸脯。
尽管他临危不乱,十分机警,李非心里还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毕竟寡不敌众,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
忽然听得有人高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群殴者顷刻间鸟散,跑得没了踪影。受伤者被送往医院抢救。两个警察向高个青年走去,显然是要将他带走。高个青年不服,向警察大声申辩。警察不由分说,要先带到派出所再说。一边要带走,一边不肯走,两边推推搡搡,眼看事态就要搞糟。
李非上前作证,说自己能证明高个青年只是一个劝架者,一个过路人。
你是他什么人?一个年轻警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李非。
李非说,我不是他什么人,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跟他一样,都是过路人。
年轻警察一挥手:你也一起跟我们走一趟!
李非本来是想搭救高个青年一把,没想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在派出所,两人都给详细地做了笔录。李非这才弄清了年轻人的情况。小伙子姓高名扬,香州高场人。曾在北京武警服役三年。去年刚刚退伍。
因为农村户口未能分配工作,现在一个亲戚的工地看场。今日倒班休息,准备去战友小伍家玩;路过新商街,遇到砍砍杀杀,不及多想,便上前劝阻。谁知差点卷入其中。
李非见小伙子形象英俊,机智勇敢,又是武警转业,想今后酒店组建保安队伍,必是用得上的人才。
李非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我们那里需要安保人员,如果有意向可以去应聘。
高扬接过名片看看,将它放进了衬衣口袋里。谢过李非,依旧往战友小伍家去。
小伍家住在老街后面巷子里的一处宿舍中。这是一栋六十年代的老建筑,房屋一共三层,单边外走廊,一共住了二三十户人家。小伍家在底层的一个单间。进门是做饭吃饭的地方,往里是睡觉的地方。
睡觉的地方又隔成两小间,每间刚好一张床的长度。小伍妈妈住外间。小伍和他二哥住里间。里间虽然有窗,但紧挨邻家墙壁,终年不见天日。白天也要点灯。由于通风不好,屋内潮气很重,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
高扬把路上遇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你这娃,多危险,再遇这种事一定躲远一点。正在做饭的小伍妈妈说。屋里弥漫着油烟和煤气味。
我只是劝解几句,谁知他们连我都打。高扬说。
小伍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家伙找死!要是我们多有几个战友在场,一定会打得他屁滚尿流!
小伍妈妈用锅铲把锅沿敲得“咚咚”作响:小砍脑壳的,你总是不让人省心!
小伍弟兄三人。老大做了上门女婿。老二比小伍大两岁,在街道打临工。小伍爸爸早逝,为了养活小伍三兄弟,母亲早年在江边当过搬运工。
一般人很难相信,岸上堆积如山的木料,竟是一帮女人一根根从江船上扛上来的。后来公路代替了水路,木材直接用汽车运来,小伍妈妈也没了这桩挣钱的苦差事。
小伍和高扬同年入伍,分在同一个部队。又是同一年转业。两人在部队关系很好,转业回家后也是往来密切。
我正准备去找你的,小伍说,香水星河酒店你知不知道?
高扬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香州正在新建的一家三星级酒店,估计年底要开业,现在正在招收管理人员。小伍说。
什么条件,高扬问,农村户口要不要?
高扬是农村户口,这种身份让他没少自卑。
没说户口,小伍说,只说文化有要求,经理级别大专以上;主管级别中专以上……
你听谁说的?这么清楚。高扬说。
小伍说我看的招工启事。
附近有没有?我要去看看。
见小伍和高扬出门,小伍妈妈追着说,马上吃饭了,还往外面跑?
从巷子里出来是解放街。解放街是一条老街,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繁华。后来城区南移,解放街就没落了。
过去的邮电局,现在成了一个邮电营业点。斑驳的外墙上,贴有一张香水星河酒店的招工启事。
两人站在跟前看了一遍,小伍说,走吧。
高扬说再看一下,他感觉还没看过瘾。
小伍四下瞧瞧,麻利地把整张启事揭了下来。
你把它撕下来干什么?高扬错愕地问。
我们拿回去研究不行?小伍顽皮地笑说。
回到小伍家,屋里满是饭菜香。
二哥还没回来?小伍问。
小伍妈妈说,饭熟了,你们饿了就先吃。
高扬说,还是等二哥回来一起吃。高扬与小伍情同手足,总是跟着小伍叫二哥。
小伍去年退伍后,安置办把他分配到了粮食局。粮食局把他分配到第四粮油门市部。此时国家正在进行粮油流通体制改革,小伍没上几天班,粮油门市部就关了门。小伍跟其他职工一起失了业。
高扬问小伍单位的事情怎么办了。原来他听小伍说可能要买断身份。
不说这个,说这个就烦心。小伍说,现在老娘天天在家里唠叨,要我像二哥一样去做临工。我好歹也是高中毕业,部队退伍。同学和战友都比我混得好,叫我去做二哥那样的事,我这脸往哪里搁?
高扬说,你好歹还有安置分配的资格,我可是连这个都没有。都是为国家当兵,分什么城市兵和农村兵?城市兵安排工作,农村兵不安排工作。太不公平!
小伍说,当时你不退伍就好了,支队长那么器重你。
真是没有后悔药。高扬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不谈。
高扬读高中时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同学都以为他考大学没问题。谁知没考好,就差几分,与大学失之交臂。由于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做事勤快机灵,加上形象好,入伍后就被支队长看中。安排在支队公务班工作。被战友们戏称为支队长的“贴身秘书”。
转业时,支队长再三挽留,承诺可以推荐他上军校深造。可他一心要转业,死活不肯留。
读初中时高扬暗恋过一个女生,入伍后两人信来信往,把关系挑明了。后来高扬发现,自己还有几个情敌。他认为自己远在部队,鞭长莫及,所以服役期满,死活不留。但回来后,还是没能挽回败局。
两人正在房里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赶忙出来,只见家里来了几个警察。一个年轻警察正在呵斥小伍妈妈,说小伍二哥在外面打群架,扰乱社会治安,要小伍妈妈交人。
小伍一听血喷血涌,冲着年轻警察咆哮道,你妈的逼,我二哥犯了事,你们去找他。你望老子老娘吼什么?
小伍妈妈赶忙拦住小伍:我的活祖宗,你走开。不要你管!
小伍不依,指着门外说,这是老子的屋,你们跟老子滚出去。
高扬一面拦住小伍,一面跟警察讲好话。几个警察自知理亏,口气稍有缓和。又见高扬出面调解,便自己下了台阶。
警察走了,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小伍妈妈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抹眼泪:小砍脑壳的,平时不知跟他叮嘱几多,他就是不听。总有一天要给人拉去吃枪子。又说小伍:你跟我去找他,看他死去哪里了。
小伍心里怄气,不肯动脚。高扬拉他:我和你一起去。
小伍说,吃了去。
高扬说,肚子不饿,我们找了他回来一起吃。
说是去找人,又没有一个方向;两个人出门后,就在街上转悠。走到香州商场门口,高扬抬头看看门头的四个金字招牌,高扬说,这里就是香州商场?
是的。小伍说,香州商场你都不知道?
高扬从衬衣口袋拿出一张名片,对照看着。
名片上印着:香州市香州商场——李非——电话:0278-——地址:湖北省香州市香州大道168号
是什么?小伍从高扬手里要过名片来看,哪里来的?
在派出所给我作证的那个人给的。高扬说,说他们单位招保安,口气蛮大,要我找他。不知是真是假。
小伍说,是真是假,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香州商场侧门的门卫室,见一老汉起身迎着,小伍问,这里是不是要招保安?
门卫回答没听说。两人退回来。小伍说高扬:你可能是遇上一个泡皮(吹牛的)了。
高扬说,应该不会。
小伍说,要不我们上他们办公室问问?
算了,高扬说,等香水星河酒店那边搞不成再说。
回到商场门口,高扬回望小伍一眼:我们进去看看。
小伍说,又不买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高扬说,不买东西就不可以逛逛?说着强拉着小伍进了商场。
此时接近下班时间,商场内顾客很少。空荡荡的店堂中飘荡着一首《打靶归来》。听到这熟悉的旋律,高扬忽然感到无比地思恋。
三年时光,留下了军人的烙印。像皈依宗教一般,从此有了神圣与虔诚的体验。这体验刻骨铭心,如亡如故,让人追忆时总是满眼泪水。
小伍在高扬的背后重重地推动一把:走,受不了!听到这些歌我就汗毛直竖。
从香州商场出来,远远地,高扬在前面一群快步如飞的年轻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扬说,小伍,你看那是不是二哥?
小伍收眼看去,说好像是的。向高扬一挥手,两人跑动起来,向前面赶了上去。高扬突发联想,踹着气问小伍:二哥他们不会与我遇到的那群打架的人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