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保军是香州市分管商贸工作的副市长,鄢友才是市体改办主任,他们两人来找李非谈话,传达市里有关企业改制的精神,就香水星河酒店的改制进行探讨。
李非在大堂迎着,吴保军跟李非说,今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于是李非把客人带到了九楼的一间套房。
吴副市长是外地交流过来的干部,个子不高,白白净净。尽管他讲普通话,但在一些词语的发音上还是有明显的地域口音。为了让自己形象显得稳重和成熟,像所有的年轻干部一样,在一般公共场合,他总是保持着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但在私下的交流中,他却显示出比本地干部更为谦恭的亲和。
关于鄢友才,李非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高高瘦瘦,窄脸上架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眉心间和腮帮边有极具力道的皱纹。他是市里冲在改制第一线的先锋,也是运筹帷幄的谋臣。市里的大政方针出台后,具体的实施都是靠体改办来落实。
说到酒店改制的事,李非坦诚地说,我拿不出那么多钱。
你们当老总的人还没得钱?怕我们找你借吧。吴保军开玩笑道。
李非苦涩地笑笑,没有接茬。一边的鄢友才发现,这个香州商界看似聪明绝顶的人物也有愚笨和不自信的时候。全市那么多改制的企业,有谁是自己真金白银掏钱出来买下的?
见鄢友才从荷包里掏烟,李非连忙打电话叫人拿两包烟上来。随便说了一句等会就在这里吃饭。本来是一句客气话,但还是有效拉近了主客之间的距离。
李非想了解一些全市企业改制方面的信息。
对全市企业改制方面的情况,作为市体改办主任的鄢友才是最清楚的。在这些需要改制的企业中,有些是濒临倒闭的,它们就像人堆里的X弹,随时都有被引X的危险;有些企业处在亏损的边沿,虽然还能维持,但前景也极为不妙。
这两类企业是政府最大的心病;政府对这些企业改制的要求也最为迫切。
听说市床单厂被汪氏集团收购了,是真的吗?李非问。
鄢友才点头说是的。汪氏集团收购市床单厂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新闻都变成了旧闻,李非还在问是不是真的,看来他真的是没有在这方面用心。
那么好的一个企业,怎么说垮就垮了?李非无不惋惜地说。他记得那年为借款的事去找张子枫时,厂里的形势都还可以的。
原因很复杂,鄢友才说,有市场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
应该是老张生病以后就不行了。吴保军望向鄢友才说。吴保军到香州来晚一点,床单厂的情况他也是听说的。
在老张生病后一段时间厂里形势都还可以。鄢友才说,真正出问题还是在老张病逝以后。
说到张子枫病逝,李非不甚痛心。当时听到他病逝的消息,心里难受了好几天。总在回想跟他短暂接触的点点滴滴。
床单厂的改制就是鄢友才亲手操办的,情况他是最清楚的。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床单厂的生产和经营形势一度达到鼎盛。是香州人引以为傲的好企业。张子枫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市委领导班子的。后来形势差了一点,厂里调整产品结构后,情况又有所好转。直到老张病逝后,邓光明接任了总经理。厂里的形势才急转直下,一步步陷入了困境。要么是产品堆在仓库卖不出去,要么是发出去的货款收不回。工人的工资开不了,银行的利息不能支付,贷款没法偿还。成了一枚名副其实的定时X弹。严重影响到社会的稳定。
社会上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是邓光明决策失误;有的说是邓光明有意为之,与汪氏集团里应外合,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搞得资不抵债。目的是用最低廉的价格把企业搞到了自己个人手里。
其实这些议论都毫无依据。只是人们看到床单厂最后被汪氏集团出资收购,平添出的一些联想罢了。汪氏集团以出资买断全厂职工的身份为条件;接收了床单厂全部的资产和债权债务。
床单厂改制的成功让各方都松了一口气。政府甩掉了人员包袱,盘活了一块税源;银行的死贷变成了活资产,利息收入有了保障;绝望中的工人们也算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拿到了一年工龄一个月工资的补偿。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满意,但少得总比没得好。而且老板承诺大部分人员可以留下来干活。
邓光明还是床单厂的总经理。只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没用多久就把百分之九十的应收货款收了回来。在理顺床单厂的事务后,做到了集团执行总裁的位子上。
前一段听说汪氏集团还要收购市人民医院和香州中学,现在怎么没有什么消息了。李非问。
吴保军看向鄢友才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鄢友才回答说,没有搞成。
想起当时的情景,鄢友才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汪氏集团要收购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消息传出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干部和职工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他们在医院门口拉起了横幅,坚决反对把医院卖给私人。市委市政府派鄢友才上门去做工作,车子被堵在了医院门口。面对乱哄哄的人群,起初他还想据理力争,把打好的腹稿讲出来。谁知这些人非但不让他讲话,反而连他的车也给砸了。吓得他心惊胆战,仓皇弃车而逃。从此再不敢踏进一医一步。
直到汪氏集团宣布放弃收购,风波才得以平息。这是鄢友才在改制工作中的第一个挫折。也是唯一一次挫折。此前他走到哪里都是红旗飘飘,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他想不出的对策。
按照汪氏集团原来的计划,是准备买下市第一人民医院以后,再买下香州中学。
一医改制的失败让市委市政府和汪氏集团都很受挫折。汪氏集团从而放弃了对香州中学的直接收购,转而另起炉灶,规划在新区的中心地带,市政广场的旁边新建了一所更好的中学。政府承诺配合汪氏集团,采用行政和经济两种手段,把香州中学的优秀老师和优质生源吸引过去。再在周边配以地产项目。
他们不知在哪里听说的,说美国的那些名校就是这么干的。
吴保军不得不佩服香州人精明。香州过去是有名的高考状元市,这些状元无不是出自香州中学。把这么一所学校弄到手里,那真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在卖红了眼的年代,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卖的。似乎评判所有企事业单位的标准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经济效益。似乎公有制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有民营私有才有活力。
还有一些事情李非搞不懂,他说,有些企业不行了,是市里的包袱,应该改制,应该卖;但有些企业经济效益好好的,为什么也要卖呢?
说到这个问题,吴保军一笑,说李总你还是学习得太少了。
鄢友才告诉他说,这叫靓女先嫁。
靓女先嫁?李非觉得这个说法很新颖。
鄢友才说,比如香州商厦,市里纳入了第一批改制企业的名录。拿最好企业先开刀,一则可以推动改制工作的迅速开展;二则是迟卖早卖总是要卖的,就像女儿迟早总是要嫁人,趁形势最好的时候出手还能卖个好价钱。
其实李非问的也是香州商厦。
香洲商厦原来是市供销合作社的下属企业,前些年濒临关门,死马当活马医,市供销社新派了一名干部下去接手,没想到此人极有商业天赋,没两年就妙手回春,把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上任的第一刀就改商户租赁经营为商厦统一经营;并以薄利和诚信经营吸引顾客。又学郑州亚细亚商场组建了仪仗队,每天在门前广场举行升旗仪式;内部实行军事化管理,让干部职工学毛着,写体会。与香水星河酒店借鉴西方的管理模式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
没几年时间他就把香州商厦经营得风生水起,年销售额达到十亿以上,以致在全国供销系统都小有名气。这个人就是万少北。
万少北开始到商厦工作时,并没有想过要为自己捞取什么个人利益。商厦干得好,顾客满意,职工满意,上级满意就是对他最大的奖励。然而要做到三方面都满意,并不容易。最大的难题是上级。
商厦赚了钱,市供销社要全部拿走。你是我的企业,我是你的老板,赚了钱你当然要交给我。可是老万不同意,最多只同意上交一部分。而且是一少部分。他要把利润留下来用于商厦的经营和发展。
市供销社发狠,一怒之下停了他的职。两个月的时间,让他饱受煎熬。忙碌惯了的他,天天只能在乡下老家看书钓鱼。最后市里出面干预,双方各退一步,确定了上交利润的比例,才得以复职。
这次改制大潮来临,万少北内是心满的期待。只有改制,摆脱市供销社的行政管辖,才不至于让“罢官”的闹剧重演。他积极配合市体改办算账做方案,寻求为商厦量身定制一套可行的办法。
李非和万少北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由于同是香州商界的风云人物,彼此大致有些了解。这天万少北带客人来香水星河酒店餐厅消费,特意叫人把李非找去。
香州商厦虽然是香州市盈利最好的企业,但它不是香水星河酒店的重点客户。酒店曾经派人上门,想与商厦签订消费协议,给予他们VIP客户权限。但万少北没有接受。
他说我不要你们的签单挂账权,我的消费一律现金结账。该给的折扣你给我就行。表面上看这对酒店有利,消费不挂账,当时付现钱,但老万这一招完全堵死了接待开支的漏洞。除了他,其他所有人的消费接待,一律先得要他批准同意,不然自己垫付的钱就无法报账。
李非见到万少北后,才知道他是要了解香水星河酒店改制的情况。
听说香水星河酒店还没有启动改制工作,万少北有些失望。他十分纠结地跟李非说,商厦的改制遇到了很大的阻力,让他不甚烦恼。
李非问阻力来自哪里,他说阻力来自老员工。万少北说的老员工,就是商厦开创时市供销社派进来的那批人。这批人有国家职工的身份,与后来加入商厦的新员工的合同工身份不同。
李非问他们为什么反对?万少北说,他们害红眼病,看到要把企业改制到我个人的名下,他们心里不平衡。
李非说这个好办,你让他们都参股不就行了。李非说得很轻松,好像这根本就不算一个问题。他进一步说,这样他们就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阻力不就变成了动力?
是这个道理!万少北拍脑袋一笑,仿佛眼前一亮。可再楞眼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样不是要把我的股份让出一部分给他们?
在万少北游离的目光中,李非能看出他对看似已经到手的财富有些不愿放手。李非说,按我的理解不是你把股份让给他们,而是大家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万少北说,市里所有的企业改制都是把产权改在经理厂长个人的名下。如果像你说的这样,改制后我们本质上还是一家集体企业,这个有没有问题?
李非说,这个应该是叫股份制企业吧?对这方面的情况,李非也不太懂。
此后没几天,李非就听到商厦改制方案是干部和职工共同参股的消息。但这里具体是怎么弄的,李非没有去关心。
李非总觉得商厦与酒店的情况不同,没有可比性。严格来讲,酒店已经是股份制企业。城发行占股百分之五十二,市商业局占股百分之四十八。两边虽然都是国企,但实行的是董事会领导下的总经理负责制。
尽管商业局和供销社一样,都是政府领导下的行政主管单位,但在酒店这里,商业局已经丧失了主导权。也就是说,政府可以让商业局按市里的统一要求办事,但政府不能让银行执行地方政府的政策。因为地方政府管不了银行。
鄢友才说,这个问题好解决,现在城发行是不是张志龙当家?
李非回答说是的。
鄢友才说,张志龙是我的同学,这件事我来找他,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非听鄢友才这么说,心里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