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惦记努力想留个好印象的某老头,此刻正在大厅会见几位有分量的外国来客。
无一例外,都是业内行家。
“黎女士,您怎么看?”秃顶碧眼的老外突然回头,众人齐刷刷望去。
便见一袭月旗袍的优雅女士,站在一幅唐代花鸟墨画前,目露研判,神思肃然。
“黎女士?”外国佬再次开口,耐性十足,甚至拨开拥簇的人群走到她身旁,态度别样恭敬。
这时,众人才将注意力放到这个尾随其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士身上。
范中阳也看到了,面色倏地冷硬起来,平添威严。
“琼斯先生。”女人的视线从画上移开,颔首致意,举手投足间婉约天成。
“Oh,”外国人一拍脑门儿,“忘了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黎晔女士,华夏书画家协会副理事长,很荣幸能够邀请到她。”
“黎晔?!竟然是她?!”
“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难怪琼斯先生这般重视?”
“……”
话音刚落,众人便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言语间,无一不是敬服与尊重。
“黎女士,没想到是您,有眼不识泰山,勿怪。”
“失敬失敬……”
一时间,众人态度恭顺起来,纷纷上前寒暄。
黎晔草草回应之后,便与琼斯低声交谈起来,人群以两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俨然众星拱月的姿态。
范中阳站在外围,笑意慢慢凝固,直至面无表情。
“我先去看看学生……”
交待了几句,转身离开。
却说谈熙那头,一站就是小半个钟,接待了两名津市本地的参观者,好不容易来个韩国人,还是东北话说得特顺溜那种。
“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幅画啥意思?”韩国小伙指着左上方那幅五彩泼墨画。
“这是当代油画家乌牛的早期作品,用不规则的方形构图,营造出色彩融合的意境,远看就像掺了水的调色盘,但近看的话还是能够发现……”
谈熙正准备开口,就被曾琪截下开始滔滔不绝。
“抱歉,”韩国小伙打断他的讲解,“你说的这些都可以在资料上找到,”他晃了晃手里的宣传册,“我想要知道这幅画真正的意义,就像梵高的《向日葵》表达出不灭的希望,那么这幅画呢?”
“可能是表达……融合……对,融合!蓝色和粉色交织,黑色与白色相配……”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曾琪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谈熙弯了弯唇角,静立不语,眼底却有一抹冷光忽闪而过。
“这位小姐,能听听你的看法吗?”
“当然可以。这幅画是以战国名著《庄子》里的”太极“思想为基础,运用色彩作为媒介,表达出天人合一的至臻境界。”
“太极?”
“所谓太极,便是宇宙从无极而太极,以至万物化生的过程。是天地未开、混沌未分阴阳之前的状态。易经系辞: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小伙子一脸懵逼,但并不妨碍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谈熙。
后者心领神会,“简单点说,就是交融。”
“交融?”
“打个比方,水一半,牛奶一半,倒在同一个碗里,搅拌均匀。”
“啊!这样说我就懂了。谢谢你,prettygirl(可爱女孩)~”
谈熙摆手,“不客气。”
本着礼貌,她把人送到出口,韩国小伙突然停下来,问她要电话。
谈熙婉拒。
小伙子也不纠缠,夸了几句“你很漂亮”之类的话后,潇洒作别。
谈熙往回走,迎面撞上曾琪。
她第一反应是避开。
“等等。”
脚下顿住,扬唇带笑:“同学,有事?”
“那个……你要喝水吗?”
“不用,谢谢。”
“哦。那我到茶水间去一趟,你帮我看着。”
谈熙点头,看在他扶她一把的份上。
曾琪前脚刚走,范老头后脚就踏进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曾琪呢?”
谈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曾琪是那个男生的名字。
“他去茶水间。”
范中阳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只觉愈发窝火,这些个小兔崽子尽会偷懒!
“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期末还想不想加分?!交换生还要不要参加?!”
谈熙嘴角抽搐,扭头就走。
“嘿,你这孩子什么态度嘛这是?!”吹胡子瞪眼。
“首先,我不是为了加分才来;其次,作为大一新生,交换生项目暂时与我无缘。”
范中阳:“……”
曾琪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某老头愤然离去的背影,登时面色一变。
“范教授来过?!”慌慌张张想拉谈熙的手。
轻嗯点头,不动声色避开。
“那他有没有问起我?!”
“嗯。”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
“你怎么能存心害我?!亏我看你晕车还递水给你,全喂白眼儿狼了!”
谈熙目光骤凛,“有毛病吧你!”
曾琪有点呆,说出那句话之前他料想过谈熙该有的反应,也许目露羞愧,抑或尴尬到极点……
却唯独没想到她会直接发飙,当场撕破脸。
“你怎么可以骂人?!”
“这叫礼尚往来懂不懂?”
曾琪臊得慌,他之前的确骂了句白眼儿狼……
可一想到范教授对自己不满,甚至会牵连下学期的交换生考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不知道帮我遮掩一下?!”语气怨怪,郁闷难纾。
“你交代过?”
“什么?”
谈熙已现不耐,“你交代过让我替你遮掩?”
“……”
“没有吧?既然这样,那我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
谈熙耸肩,转身想走。
“太过分了!亏我还请你喝水……”这种语气不免有些气急后的幼稚。
谈熙想了想,转身跑开。
在曾琪尚且怔愣的放下,她又飞快跑回来,手里多了瓶未开盖的矿泉水。
塞给他,“还你。”
曾琪:“……”
范中阳心里窝了口鸟气,疾步行至天台,悄悄抽了支烟,又掏出口香糖嚼嚼,待身上的烟味儿去了,才返回大厅。
专家团已经散了,各自观赏壁窗里的作品,不时低声交流。
“范教授,你可算回来了!”
“小刘,找我有事?”
“哦,下午有几个官员要来,可能需要你一起接待。”
“好。我知道了。”
“那我不打扰您了。”
范中阳平复了心情,掏出黑色笔记簿准备动笔。
“中阳。”
背影一僵。
月白旗袍掠至身旁,并肩而立共赏同一幅画,“好久不见了。”
“确实,好久不见。”紧了紧拳头,又逐渐松开。
“找个地方聊聊?”
“好。”
会场之内有一家咖啡厅,两人一前一后落座。
黎晔看着眼前长发及颈,略显邋遢的男人,一声“师兄”堵在喉头,怎么也无法出口。
范中阳自进门起,就半垂着眼睑保持沉默。
“你……还好吗?”
“嗯。”
“洁仪呢?”
“……都好。”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范中阳眉心一紧,黎晔看到清楚分明。
“我知道,你最不屑走关系这一套,我不会勉强,但你不妨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
面色忽地一正,俨然公事公办的态度,“你说。”
“我认识一个很有天分的晚辈,她是学油画出身,在意大利留学三年,我看过那孩子的作品,虽然欠缺几分灵气,但功底扎实。她想涉猎国画,我没时间亲自带她,井巡忙着筹备画展,我也不好意思打扰,所以就想问问看,你能不能带她一段时间?”
“男娃?”
“不是。”
“我不收女徒弟。”
“没有,”黎晔摆手,“我是想让她跟在你身边,当个助教什么的。”
“只要学校同意,我没问题,就当正常的人事调动而已。”
言下之意,想让我教她什么的话,对不起,宝宝做不到!
黎晔知道他心里的疙瘩,当下也不敢再得寸进尺,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师兄了,学校那边我会打招呼。”
“那个女娃是你亲戚?”
“算吧。”
儿子要求的事,她会尽量满足,当然,也确实欣赏那孩子稳扎稳打的美术功底。
范中阳闻言,心下不豫。
什么叫“算吧”?
每见她一次就觉得她身上的变化越大,以前还在一起的时候,多单纯温软的姑娘,就像山涧叮咚的泉水,清澈欢悦,一眼能看到底。
如今,随着画技愈发炉火纯青的是她身上养尊处优的气质,像把随时都会出鞘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往你刺过来。
对此,范中阳惋惜的同时也难掩心痛。
曾经被他视若珍宝、呵如嫩芽的女孩儿早已在岁月变迁、风霜磨砺中丧失了本真,但这种改变存在于当年大部分人身上,如今,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只有他还是个教书匠。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和固执,范中阳除了管好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向他人说教。
中途,黎晔接了个电话,轻软应和着,唇角漾开一抹婉约的淡笑。
“这是她的资料,我还有事,先走了。替我向洁仪问好。”
直到人已经出了咖啡厅,范中阳才自嘲似的咧开嘴角,收好那份A4纸,打头一张就是简历。
他往姓名那栏瞄了眼——
奚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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