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想离开高塔,是不是?”
巍峨穹顶垂下金色幕帘,通透的大理石筑成六十六台阶,每十阶到达一个平台,每个平台的地面都用不同玉石铺就,层次分明又浮华尽显,以朴素的玉石色调凸显宫殿的恢弘显赫。在这座巨型房宫最深处最顶端,坐落了一张被幕帘层层围住的软床。
宫殿里虽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却无时无刻不在渲染百千术臣入殿跪服时的威严。待风穿堂入室,撩起幕帘,外面的阳光便能照亮床上两个如黑白双蛇纠缠的人影。
白皇后昏昏沉沉躺在黑魔女怀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摇摇头:“我怎么会……不想……”
“你当然不想。”黑魔女轻轻揉搓她的太阳穴:“我们是为了逃离而出生的妹妹,但我们未必就想逃离。高塔是我们的监狱,却也是我们的家我们最温暖的……家。”
“白,”黑魔女低下头,她黑色的发丝垂下,与白皇后的白发混在一起:“你其实已经受够了,是不是?”
“窖藏的美酒,松软的蛋糕,华丽的衣服,无休无虑的生活,以及垂手可得的权位……你喜欢美好的东西,你向往统治的权柄,你根本不想离开高塔,而是遵从女巫的安排,接受自己的责任,掌握福音的命运……”
“你一直在委屈自己,一直在压制自己,你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连一秒钟都没有。”
“但你不是笛雅的附属品,你就是你。”黑魔女眼里泛起腥红的疯狂:“我亲爱的白皇后,是时候拥抱你的叛逆期了。”
“白皇后莉丝笛雅,多么悦耳的称呼。”
“但……不行……”白皇后露出挣扎:“现在还不是放纵的时候……”
“为什么不是呢?这几天的放纵不是很舒服吗?”黑魔女笑道:“你想等什么?等安全?等结束?还是在等一场奇迹?”
黑魔女的声音仿佛拥有动人心魄的魔力,她的手更是缠绕着电与火,白皇后感觉被她抚摸的肌肤都酥酥麻麻温温热热,舒服得仿佛要融化成水了。
白皇后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回到现实后几乎都忘记梦境里的具体细节,唯独那份深入骨髓的愉悦仍旧余温不绝。
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白皇后微微抬起手,一幅油画跟着幕帘降落。那是一幅童话的插画,公主从高塔坠落,骑士在下方接住,但因为公主向下张开双手,骑士向上展开双臂,看起来就像是两人双向奔赴,危险之中又充满美好。
这是童话。
但不是她们在高塔听过的任何一个童话。
而是笛雅自己写的童话。
除了莉丝外,每个姐妹都听笛雅说过这个童话,那是笛雅唯一能为她们准备的礼物。在高塔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们为这个童话添加了无数细节,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一幕画面。
白皇后没注意到,在看见这一幅画的时候,黑魔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里的猩红如潮水褪去,徒留下浑浊的黑。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她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单调地陈述一个事实:“高塔只是牢狱,骑士都是看守,青铜龙也不过是幻影,唯有公主真的跳下去了。”
“奇迹已经缺席过太多我们需要它的时候,为什么你还会对它抱有期待?”
“我们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白皇后奋力摇头:“我还可以相信你,相信红,还有其他姐妹……”
“你相信她们,但她们对得起你的信任吗?”黑魔女谆谆诱导:“谁真的重视过你的意见?谁真的感谢你的关怀?你既不是莉丝,也不是笛雅,她们可能需要小魔女莉丝,可能需要秘公主笛雅,但永远不需要白皇后莉丝笛雅。”
“她们只是想借助你的智慧和沉稳,却不会兑换你的欲望。就算你为她们遮风挡雨,但等天晴你也该退场了。”
“该为自己打算了,白。”她轻声说道:“你也不想一辈子都活在镜子里吧?”
“不。”
哪怕意识昏昏沉沉,但白皇后的反应仍然十分坚定:“现在我们还没脱离危险,正是需要齐心协力的时候,绝对不能引发争执矛盾。没错,我是很向往宫廷生活,也渴望执掌福音的权柄,但……我也是大家信任的姐姐。”
“笛雅在她最困难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召唤我这位姐姐。”
白皇后抬起手穿过黑色的发丝,轻抚黑魔女的脸庞:“所以我一定要保护她,一定要保护你们。”
黑魔女气得笑了:“你是因笛雅而生,所以就要一辈子都要为笛雅活着吗?名义上的姐姐,功能上的奴隶,行为上的玩具?”
白皇后嘴唇颤动,眼神里掠过挣扎,然而还是说道:“我是为了【莉丝笛雅】活着。黑,我们现在连生存需求都还没满足,根本没资格讨论每个人的精神需求。”
“但现在这个状况你以为是谁引起的?从头到尾,真正想逃跑的就只有笛雅,只有笛雅!你不想,我无所谓,红,红,红她——假如笛雅她没抱有那种愿望,假如她没遇到青铜龙,我们根本不需要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是笛雅的一意孤行,才让我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凭什么我们要为笛雅的独裁擦屁股,凭什么我们要为笛雅的愿望牺牲……我们是平等的啊!”
最后一句话黑魔女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愤怒刺耳的声音让白皇后都清醒多了。
白皇后坐起来,叹了口气:“如果笛雅不想逃跑,那我们也根本不会出现。就凭这一点,哪怕是地狱,我们也要陪笛雅走进去。”
“你以为我很希望自己诞生吗?你以为我很想来到这个世界吗?”黑魔女的漆黑瞳孔像是晕开了血墨,黑红翻涌,荡起无数岁月沉淀的污泥:“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需要我!镜子传递不了我的声嘶力竭,反射不出我的爱恨心欲!只要这面镜子还存在,我们都不算是真正地活着——”
“我需要你。”
纯白的羽翼覆盖住漆黑的恶魔,白皇后抱住黑魔女,在她耳旁温柔低语。
“怎么可能没人需要你?如果说我是保护大家的伞,那你就是支撑我的伞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重要性,有很多我不方便说出口的话,你都会心领神会地替我说出来……”
“你跟我一样重要,但大家却更尊重我。如果我有委屈,那你的委屈只会比我多。你对笛雅、对命运、对现实的愤怒也都是理所应当的,明明你什么都没做过,但从诞生那天开始就必须背负着那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黑魔女挣扎了一下:“你不要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全部都懂,全部都能理解。”白皇后轻抚黑魔女的裸背:“我们是感同身受的亲姐妹,我怎么可能不懂你?”
“所以,我很感谢你,感谢你这几晚让我圆了一场白皇后的梦,我已经很满足了,接下来就轮到我照顾你了。”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会努力配合你的。”白皇后笑道:“不仅仅是梦境,现实里也一样。黑,你是我的妹妹,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向我撒娇的。”
“无论你内心多么阴暗,多么污浊,多么不堪,我都会包容你。我会陪笛雅走进地狱,也会陪你沉入泥潭。”
“……不可能。”黑魔女忽然咬住白皇后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做不到的。”
“我做得到。”白皇后:“因为我是你们的姐姐,你们是我的妹妹。”
“你做不到!”黑魔女发狠了,身上的渊源黑暗仿佛沸腾起来,如同烈焰点燃了白皇后,“松手!”
白皇后打了个冷颤,但是却抱得更紧了:“一个人很累吧?但大家一起就能分担了。所以笛雅需要我们,所以我需要你,所以你需要我。”
“但这份互相需要只不过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黑魔女冷冷说道:“笛雅在虚境的异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面对摄人心魄的危险时,恐惧主宰我们的理智,绝望逼迫我们争夺主导权,所以我们的颜色开始浑浊,我们的理智陷入疯狂。”
“我们平时可以互相欺骗,但在危急关头根本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我们本来就是笛雅用绝望孕育的姐妹,心里怎么可能只有真善美?”
“就算只是泡沫,我也不会让它破裂。”白皇后认真说道:“我一定会保护你们,一定会将你们从泥潭里救出来,不会让你们被负面情绪打倒。”
“所以,黑,接下来也拜托你了。”白皇后亲昵地蹭了蹭黑魔女的脸庞,轻声笑道:“你要及时把我救出来,毕竟没有比我年长的姐姐,我没有可以撒娇的人,除了你。”
谎言!
撒谎!
全都是谎言!
一直在撒谎!
明明是你最先沉沦的,明明是你最早受不了的,明明是你率先戳破这个相亲相爱的泡沫!
你为了自己的欲望向笛雅发起叛逆,跟我暗中缔结同盟,一起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在莉丝笛雅这辆车走向下坡路的时候,是你坐在驾驶位上踩住油门不放,将我们全部拉入泥潭永劫不复!
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被你害的!
你现在怎么还能腆着脸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大话?
你怎么还能装出一副好姐姐的姿态?
你怎么能……怎么能……
黑魔女举起拳头,无力地砸在白皇后肩上。
“呜呜……”
黑魔女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奔涌流淌,将她优雅神秘的俏脸变成了大花脸,哭得厉害的时候还吹出鼻涕泡,然后一个哽咽让哭声余音袅袅。
白皇后任由她宣泄情绪,两人姿势从相拥变成黑魔女埋在白皇后怀里抽泣,姐姐笑着轻抚妹妹的脑袋,妹妹的一部分渊源黑暗融入到姐姐身上,但姐姐的洁净纯白也流入妹妹体内。
黑白没有互相对抗互相抵消,而是十分和谐地相依共存,正如哭泣与温柔是相互成全的依恋。
不知过了多久,白皇后看见自己身体变透明了,说道:“今晚时间到了,我们离开吧。”
黑魔女抽了抽鼻子,却没有抬起头,像是不好意思露出她那张哭花了的脸,双手用力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别走。”
“我也想再待一会儿,但我的积极情绪消耗完了,不能继续待在梦境里。”白皇后好笑道:“我们明天还能来呢。就算明天不能来,但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又不会离开。”
“你不会离开,只是会变。”
“我不会变的,你不信的话,我们拉勾发誓。”
黑魔女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伸出小指跟白皇后拉勾:“这个世界没有不变的人,我不需要你发誓自己不会变,我只需要你发誓,如果你变得不再需要我,那你要……继续骗我,哪怕只是利用我也好。”
“皇后不许抛弃执事。”
虽然黑魔女的情绪有点倔强别扭,但白皇后并没有多想。
在她印象里,黑本来就是一个感情十分纤细又内敛的人,有时候黑虽然一声不吭,但已经在内心世界走了几千里。
或许她只是幻想出什么虐心的剧情发展,情不自禁就代入其中了吧?
“皇后不会抛弃执事。”白皇后认真说道:“姐姐永远会保护妹妹。”
“黑,等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