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和学生们互致问候，然后请助教老师将孩子们领到旁边观看。
好几天没见到女儿，视频里，傅闻青消瘦了，并且很难掩饰从眼底透出的疲惫。
望着她，周远作为一个母亲，很想告诉她此时应该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吧，无论多么重要的事情，也等到睡醒了再处理。
可是，现在她和傅闻青不是母女相见，而是舞团组建后第一次线上授课。在这样的场合，她们不是家人，是师生，不能因为她心疼她，就随便糊弄这神圣的课堂。
“小山小青，先和我们说说，《天鹅湖》这一出音乐剧你们已经练到哪儿了？”
将见到女儿后的复杂情绪压制下去，周远斜靠在轮椅上含混地问。
傅闻青也平复下心中激动，恢复了正常状态。听周远问，她便回答：“四幕中的第二幕终结，齐格弗里德王子不得不离开奥杰塔，受班诺安慰，目睹天鹅群飞翔着远去。”
“才练到这儿啊？那你们两可得抓紧时间了。”周远严肃地说。
训练进度有点慢，这问题傅闻青和秦山都意识到了，奈何他们是身不由己。工厂事务太繁杂，他们怎么不会被分心呢？
傅闻青抱歉地说：“好的周老师，接下来我和秦山会抓紧时间练得更勤的。我们保证能在10月的最后期限之前录出高质量的参赛视频并提交上去。”
“嗯。”周远困难地点头，对这个答复挺满意。想了一想又说：“你们跳第二幕的湖畔给我看看吧，我记得你说过这地方有难点。”
交响乐调到《湖畔》部分，按照周远的要求，秦山和傅闻青摆好舞姿，很快进入状态，翩翩然跳了起来。
齐格弗里德躲在暗处，骤然见到一位姿容卓绝的女子闯入视线，顿时惊呆了。那位头戴天鹅女王的冠冕，被洁白的羽毛衬托出娇俏面庞的姑娘，究竟是天鹅还是人？
周远离电视墙非常近，她需要完全看清演员的微表情。
芭蕾舞跳得好还是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演员演出时必须入戏，因为这并不是单纯的舞蹈，而是戏剧，假如他们真能化身为剧中角色，那就算拿出了最理想的状态，必定能引起场下观众的共鸣，令观众们沉醉进美轮美奂的剧情中。
但是看秦山的表情……
周远很不满意，喊了一声“停”。
傅闻青都还没来得及“飞”入场呢，妈妈就让停，这是怎么回事？
周远生气地问秦山：“小山，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见到漂亮的天鹅飞来了吗？你讨厌你母后刚刚跑去你的成年舞会捣乱，并且逼迫你第二天再去参加宫廷舞会，选出你的未婚妻吗？这些具有鲜明特点的内容我完全没从你脸上看出来，那你摆那些僵硬的动作给谁看？你觉得你这样跳能打动观众？”
哇~周妈妈对那个小山哥哥好严厉呀！才刚开始上课，就批评了他呢！
孩子们贴墙站立，凡是耳朵能听见的，小脸都带上了惧怕的表情。
傅闻青也是大吃一惊，“表情”，似乎的确是他们在过往训练中忽略的部分。她没研究过自己的表情，也极少关注秦山的表情，两个人打磨最多的就是动作是否标准，踩点是否到位，若不是周远提醒，她会以为第二幕的训练基本已圆满结束了。
周远那句“见到漂亮的天鹅飞来”，如一记闷棍打在秦山后脑勺上，他一下子就懵了。
若说用眼睛看，他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见”过傅闻青，单凭想象，他体会不到傅闻青扮演的天鹅女王进入寂静的林间空地时，有多么的美丽，又有多么的震撼人心。换言之，他压根就不知道“奥杰塔”长什么样子。
傅闻青知道秦山性格内向，不管走哪儿也总爱一个人呆着，难得看他脸上有什么特别生动的表情。要求他在跳舞时跟随情节表达内心，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特别是…….
特别是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们录的视频，脸不会拍那么清楚吧？评委们更多看的会是表演动作和艺术表达能力。”
傅闻青帮秦山开脱。
“胡说八道！”
谁知话音刚落，视频里就传来周远振声一吼，吓得她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周远生气极了，她怎么也料不到，这种敷衍了事的话会从傅闻青嘴里出来。那一声吼，差不多耗尽了她的气力，她不得不整个人都倒进轮椅，守在角落里的钱阿姨慌忙跑过来照顾她。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周远才慢慢缓过来。
把母亲气成这样，可不是傅闻青的初衷，她急得手足无措，想解释说她本意不是说表情不重要，而是对秦山可以稍微把要求放低一点，却没机会说出口。
等周远恢复正常，傅闻青这才放心，却是什么借口也不敢找了。
周远火气下去，语重心长地对视频另一端的两个人说：“艺术表达能力是什么？不是把你们的动作模板化，弄得像工厂流水线上生产的人偶，而是在动作与情感表达相结合的过程中，达到情感上的升华。父母爱孩子，孩子孝敬父母，这是不是人之常情？如果模板化，那就是人人都需要遵守的惯例。但是，你要把这种事当成惯例，咱们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那么父母的养育和孩子的孝顺，都成了投资与还债。可如果往其中注入了感情呢？一切皆是从爱的角度出发，忘记所有的模板、所有的社会规则，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相处，不就和谐了？”
周远举出了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深深打动了秦山。
他想到的不是父母与子女，而是他与大哥大嫂。
自从双目失明后，秦山才切身体会到，大哥原来是那样的爱他，过去无论哥哥为他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连“谢”字也很少说。可经历过这样多风浪后，他才发现，兄长对他的爱有多么珍贵，还有大嫂，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无私地奉献着母亲一般的爱，假如将他们平时所做的一切升华为艺术，自己站在舞台上，该怎样用表情表达？
这一节课，上得十分艰难。
秦山完全领会了周远的意思，可当需要他将内心的情感“外放”，让他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却是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情感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一个小时后，傅闻青累得快晕倒了，授课不得不结束，等明天再继续。
周远听说傅闻青想来市里看望她，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她希望下次傅闻青来，是和秦山一起，两人正式与伴舞团开始合作。
退出视频，关掉音乐，傅闻青叹一口气，坐在地毯上喘息。
训练实在是太不顺了，弄得妈妈发那么大火，她心里难过极了。
秦山伏下身，也坐到了她身边。
许久过后，秦山拿出巨大的勇气问：“小青，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