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还很多年之后的现在,雷伊还偶尔会想起他最后的日子里绝望的表情。
他的挚友,他费劲心力也没能拯救的人。
在雷伊偶尔闪回的记忆里面,那个清俊温柔、天纵奇才的少年脸庞,和那个疯狂扭曲的青年面容总是交替出现,雷伊亲手给那双绝望的眼中点上希望的火光,然后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希望的光点一点一点破碎,而那个人也从那个温柔到谁都不忍心伤害、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偷偷等死的孩子,一点一点扭曲发疯,几乎认不出原样。
回忆最后总是定格在一张憔悴得根本看不出原样的苍白面容上。
他亲手抱着那个人头颅埋葬在亡者森林的深处,他亲手在那坟墓周围种上了十二棵安息树,他一直在那里等着,等着那个人最后的诅咒生效,让他回到这个地方的那一天。
阿贝尔·雅维里。
他是死亡大公安德鲁·雅维里的第十一个儿子,与之前十个儿子和六个女儿、还有之后的弟弟妹妹们一样,从出生开始,他身体里就被植入了无法消除的魔法阵,作为雅维里家族延续数百年强大的秘密的魔法阵——
掠夺自己血亲兄弟姐妹的生命和法力,增强自己的力量,并且延续自己的生命。
没有哪个死灵法师家族能够确保自己每一代都有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可是雅维里家族却能够做到。
雅维里家族血脉单薄,雅维里家族天资卓越,人们都说这是天妒英才,可是不是的,这是因为他们在人造天才。
而到了安德鲁这一代,兄弟姐妹的血和命似乎已经不能满足安德鲁的欲望了。安德鲁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强行改造了那么巨大的魔法阵,让它不仅能抽取自己兄弟姐妹的力量,同样能够适用于自己的子女。
雅维里家族不需要下一任领导者了,安德鲁满意地想,因为我永生不死。
阿贝尔本来也会像自己的十个哥哥和六个姐姐一样,困在这个命运中,慢慢地、绝望地等到自己魔法力彻底成熟的那一天,然后失去一切。可是他偏偏遇见了修拉。
当时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氏的天才修拉。
修拉在此之后、在成为雷伊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迷于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阿贝尔帮他,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给阿贝尔希望,至少那样的话他不会体验到希望一点的一点破灭的更深刻的绝望感。
雷伊在空中虚划了一下,练习室内部顿时黑了下来。他安静地看着刚才放着恶魔之刃的地面,想起那个晚上,他和阿贝尔用了非常卑鄙的手段,想要夺取恶魔之刃。
他们丧心病狂地在圣水的水缸里面画下魔法阵,然后召唤了十字路口的恶魔。他们试图用那样一种残忍的方法杀死一个恶魔,夺取恶魔之刃。可是那个恶魔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强大,他在痛苦的挣扎之中无法脱离圣水,最后忍受不了的时候,居然撕破了空间逃走了。
直到六十年之后的今天,雷伊才知道那个恶魔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世界,知道了那个恶魔的名字叫那什,而那个恶魔本人,被他们弄坏了脑子,已经连恶魔之刃都可以轻易送人了。
多么精妙的讽刺。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时候,阿贝尔就已经疯了,而他修拉,也已经疯了。
————
特萨从最初的焦虑中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从灵魂契约里传来的长时间的平静,还有偶尔沸腾的复杂情绪,让特萨大概开始明白,这件事情正在超出一场普通复圆仪式的范畴。
距离亚伦进入那个球体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特萨转头看看看台上,死亡大公仍旧在质问没有名字的院长。当然以特萨对没有名字的院长的了解,他绝对应付不来死亡大公。于是与在场几乎所有人一眼,特萨在内心默默祈祷了三遍:
葛璐德院长,请您快马加鞭地赶来。
漫长的等待之后,特萨终于看到有人赶了过来,不过看那高大的身形,似乎不是个女性,看来不是葛璐德院长,应该是某一位系主任,特萨正在好奇是谁的时候,陡然之间余光瞥见观众席上不少学生突然退场了。
留下来围观的学生大抵都是在等着看热闹,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候居然退场了,特萨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赶来的那一位是诅咒系的主任,兰斯洛特·拉尔森。
特萨扶住额头,如同死灵法师学院、尤其是诅咒系的很多学生每天要做的无用功一样,默默地开始祈祷,或者说诅咒,祈祷兰斯洛特下一秒就变成哑巴。
倒不是这位死灵法师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有什么性格缺陷,与诅咒系绝大多数人的沉默寡言、性格阴沉相反,兰斯洛特的性格就如同他那双湛蓝的大眼睛一般,阳光开朗,面容英俊,幽默风趣,热爱运动,没有一点不充满迷人的魅力。
——假如他不是一个说话自带诅咒效力的天才诅咒师的话。
兰斯洛特的天才与与那位大法师修拉不同,修拉天生死亡气息丰沛,魔法力也比常人高处好几倍,虽然是以黑魔法系入学,不过他很快轻松地精通了除了特质系之外的五个系的知识,并且开始创造新的知识。而兰斯洛特对于另外五个系的知识基本一窍不通,然而单就诅咒这一个方面,他绝对比修拉要强大很多。
唔,令人遗憾的是,他不仅诅咒强大,还能免疫他人对他的诅咒,比如每天无数次的“诅咒兰斯洛特主任变哑巴”。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绕口令冷笑话评论兰斯洛特:
“自从阴沉的诅咒系来了一个一点都不阴沉的系主任,这个系的其他人就变得更加阴沉。”
可怕的是,这句话其实说得是事实,毕竟现在整个诅咒系的不少学生都以“不让院长记住自己的名字”为目标努力着。
没有名字的院长在看到第一个赶到的居然是兰斯洛特之后愤怒地抛下死亡大公,转向自己的学生戴维斯:“你为什么连他都喊来了!”
戴维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非常严谨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老师,您说的是‘所有系主任’。”
“你难道不知道变通吗!”“我是让你喊人来解决问题,兰斯洛特能有什么用!”“兰斯洛特那家伙不是只会让事情更加一团糟么!”
诸如此类的咆哮最后还是仅仅卡在了嗓子口,没有名字的院长还没来得及爆发,就被走近的兰斯洛特致以热情的拥抱礼,然后听见清亮且爽朗的男声带着万年不变的愉悦情绪:“院长,喊我来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在吵吵嚷嚷的?最近是旱季,大家要注意保护嗓子,声音太大容易伤到声带啊。”
这句发自肺腑的温柔关切的效果比责骂来得还要好,连同死亡大公本人都立刻住了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唯一一个没能刹住话头、或者也许是并不知道兰斯洛特的斑斑劣迹的学生家长原本高昂的声音瞬间破了声,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被等候已久的黑魔法系治疗队带走治疗声带去了。
没名字的院长第一次觉得兰斯洛特偶尔还是很有用的。
“欸?发生了这种事?我昨天还跟拉娜说,希望今天的复圆仪式非常精彩,结果居然出了岔子?”刚刚听戴维斯描述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兰斯洛特惊讶地向着没名字的院长这么说。
没名字的院长,已经旁边的杰夫&亚瑟等几乎所有人在听到“精彩”两个字开始的时候都瞬间回过头,怒视兰斯洛特:果然非常精彩啊!敢情是你诅咒的么!终于找到罪魁祸首了!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乌鸦嘴好么!
对此毫无所觉的兰斯洛特:“唉,虽然开头出了一点小状况,不过我依然希望能有一个精彩的结局……”
“噤声!”本来在旁边寻找故障原因的崔黑魔法系主任西实在是听得寒毛倒竖,立刻回头舍弃了吟唱,直接瞬发了一个禁言的魔法。
兰斯洛特:“……”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之中,不管众人如何安抚,死亡大公安德鲁眼睛中的怒火还是愈发旺盛了起来,艾萨克的提前自杀导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补充过生命力和魔法力了,要是爱斯蒂一个人折损了也就算了,现在亚伦也冲进去了,真是该死!
他的迁怒远远没有结束,惨绿色的眼睛如同寒冰一样瞟向自己的第五任妻子伊丹,结婚七八年,居然还没能生下一两个孩子,真是没有用的女人!
伊丹是个身材娇小、颇为惹人怜爱的女人,这时候被丈夫一瞪,下意识地浑身发抖,因为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那双静谧如同池水一样、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眼中立刻蓄满了委屈的眼泪,看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安德鲁每次看到伊丹这副模样都觉得一阵烦躁,对比之下,记忆中那个肆意任性、似乎永远洋溢着灼烧般热情的人影就愈发生动了起来,同样,也越是让他觉得后悔得锥心刻骨。
爱丝忒拉,他在心里疲惫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过去几百年里一样,每一次疲惫的时候,这个名字仿佛能够让他平静下来,就如同另一个名字,她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奥尔德斯,能够让他瞬间发疯。
所以他很少去看自己这一对双胞胎儿女,龙凤胎之间的亲密互动,在他眼里如同一根拔不去的刺,碍眼得很。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场上响起了数声先后破了音的惊呼。
从那个黑色球体中冲出来的同样漆黑的身影,举着一柄同样漆黑的剑,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直接刺入了他的胸口。
安德鲁没有立刻阻挡,反而是先抬起头,稍微盯着那张偏执而生硬的脸,突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现在这里的不是亚伦,而是爱斯蒂,自己说不定真的会因为一时恍惚而死。
虽然是肖似的面容,可是爱斯蒂的疯狂,与她更加相像。
幸好,亚伦跟他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