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色的光芒从石头里舒展开来,绕着特萨的手腕转了两圈,然后慢慢地从交握的手上,慢慢融进了席恩的身体。
茱莉亚没和任何人说过,即使是遗书之中,她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长子。然而在灵魂破碎、坠入炼狱之前的最后几天里,她把自己再也用不完的生命力凝结成了结晶,留给了长子。
趁着因为突如其来的生命力而开始的复苏,修拉迅速开始在席恩体内构建魔法阵,借由茱莉亚的生命力,修复他先天不足的那一部分。
“出去,特萨。”修拉看了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席恩的特萨和丹尼尔,“丹尼尔也出去。你们两个情绪不稳定,魔法力在暴动着干扰手术。最危险的步骤已经过去了,你们两个都去睡一会儿。”
尽管不情愿,两人还是默默地带着马克离开了这间山洞。
特萨不记得自己在山洞里呆了多久,感觉很长时间,又似乎并不太久。月亮已经再度升起,夜间的凉风吹在脸上,似乎在强迫她冷静下来。奈德的通讯来的时候,特萨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避开丹尼尔就接通了通讯,奈德沉稳的声音透过玻璃球传来:“特萨,你那边还好么?你两天没发来消息了,安娜非常担心。”
特萨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山洞的门,抿了抿嘴唇:“我没事,红鹰大公,但是我可能会再耽搁至少五六天。”
奈德明显愣了一下:“那你尽快。”
“红鹰大公?”丹尼尔呆了呆,自从找到席恩之后,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关心过这些事情了,他显然并没有受到消息,为什么特萨能和红鹰大公奈德直接通讯。
“你找到丹尼尔了?”奈德听到了丹尼尔的声音,“丹尼尔,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跟特萨一起回来吧。蝮蛇家族……到底是需要一个人支持的。”
丹尼尔没回答,只是看了看特萨,然后稍微皱了皱眉:“不是有卡尔在么?”
特萨和奈德都沉默了一会儿,丹尼尔看特萨脸色不对,也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顿时住了口。最后还是特萨开口问了一声:“红鹰大公,卡尔最近怎么样?”
提到卡尔,奈德实在是觉得一阵头大:“我还能拿毒蜂大公怎么样?派出马克之后也算是消停了一点,姑且大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到现在还没告诉他你把马克拦下来的事情。这孩子全靠着给席恩复仇的欲望,也不知道究竟能撑多久。”
特萨看了愣住的丹尼尔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截然道:“红鹰大公,席恩他还活着。”
通讯的那一头瞬间沉默了。
特萨心里微微地觉得紧张,她其实并不确定奈德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假如从战局胜利上来考量,她知道奈德应该把这个消息彻底压下来,席恩身边的人,尤其是卡尔·罗贝坦的愤怒与复仇的欲望,无疑是他们手上最为锋利的武器。而告诉卡尔这个消息,很大可能会导致卡尔脱离战场。
“你……刚刚说,席恩还活着?”奈德艰难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这个消息。
特萨并不能肯定奈德会怎么做,因此略微有点忐忑:“是的,席恩大公还活着。”
“卡尔!过来!”不过并不想特萨所担心的,奈德在听完之后毫不犹豫地吼了起来,“过来!听特萨说这个消息!不然你会后悔的!”
自从议会上特萨弃权之后,卡尔大概是连带着特萨一起恨了,所以他的声音也很僵硬和不情愿:“什么事。”
“卡尔,听着,席恩还活着。修拉正在给他治疗,已经度过了危险的阶段了。”
通讯的对面一片寂静,就在特萨几乎怀疑卡尔没有相信她的话、而推了推丹尼尔,想让他也说一句增加可信度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彻底崩溃的大哭声。在长时间的混乱、嘈杂、桌椅被撞翻的混乱之后,红鹰大公的声音才重新传来:“他没事了,脱力晕过去了。特萨,你先压着这个消息,丹尼尔你先回来,防止女皇怀疑席恩没死再继续行动。”
“明白。”特萨回答,随即犹豫了一下,“卡尔他……”
奈德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明白了特萨想问什么:“喂,特萨,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那么铁石心肠的人?铁血红鹰不是因为冷血才战斗到现在的。要是我得通过欺瞒一个孩子他亲人还活着的消息来获得他的战斗力,那么我脸面站在我的军团我的兄弟们面前,要他们跟着我上战场?特萨,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通过欺诈获得的一切都不可能长久,真心,到底是要拿真心去换的。”
“红鹰大公。”特萨笑了起来,“这句话说得真像哥……真像我一个故人,你或许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他叫特维尔·茨威格。”
奈德这一回沉默了更久:“我的荣幸。”
“啊?”特萨没来得及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奈德就已经单方面挂断了通讯。
——
“大概是完成了。”修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德伯特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跟自己召唤出来的蝙蝠玩捉迷藏。尽管当初对大法师还有着相当深刻的崇拜,不过这种崇拜在跟真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显然有些消退——理想毕竟都比现实要完美那么一点点。
“修拉大人。”德伯特懒洋洋地把最后一只躲在石头缝里的蝙蝠抓出来塞进袖子,看着开始用魔法力弄出水来洗手的修拉,“特地支开特萨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修拉并不意外德伯特能够猜到这件事,他抬头看了德伯特一眼:“只是想问问,日落山脉这么长时间一来,不可能没有被攻击过,那么你应该是有不少战俘的吧?”
“你要战俘做什么?”德伯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按照大陆联盟公约,当情况许可的时候,你应该没有权利虐待战俘。”
“所以我支开了他们。”修拉非常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打算,“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好人。茱莉亚确实是因为连续两个大规模的禁术导致在生命力耗尽之前灵魂破碎而死,但是到那个时候,她的生命力也不剩多少了,大概也就够弥补了席恩的先天不足。”
“可是席恩的身体不是经不起排斥反应么?”
修拉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一根筋么?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大量地补充生命力了,可以用常规的治疗魔法,通过施术者的体力来慢慢来转化成他的生命力。”
“那你要战俘做什么?”德伯特摸了摸鼻子,好奇地问。
修拉不紧不慢地增加着治疗魔法:“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你在学院的分数卡及格线了,你算一算,按照常规方法治疗,大概要花多长时间?大概不间断地治疗的话,是五年左右吧。德伯特,等他身体能够承受排斥反应了,我就会直接给他灌进去生命力。”
德伯特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说真的,我过去五十年一直把大法师修拉当成我的道德楷模、人生典范,并认为您值得我尊敬和敬仰一辈子。”
“你把一个给女皇当过探子试探自己的朋友、亲手杀死过自己第一任老师、从学院逼走了第二任老师、两度把挚友逼上死路、还为了救自己的爱人徒手挖出一个少年心脏的人,当成了道德楷模?”修拉和蔼地拍拍德伯特的肩膀,“德伯特,我很担心你的道德水平啊。”
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德伯特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找出哪里不对劲:“别拍我的肩膀,我只比你小一岁!”
“但是我十九岁从学院毕业的时候,十八岁的你还在吃奶。”修拉无情地指出了吸血鬼生长缓慢的缺陷。
德伯特顿时涨红了脸:“好吧,既然你如此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让特萨知道?”
“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席恩的生命力是从这个方法来的。”修拉回忆了一下当初在雪山之上,盖伦看到自己用那个方法救兰斯洛特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震惊和反感,这么回答道,“我也不希望特萨或者丹尼尔旁观这个过程。”
德伯特挑了挑眉毛,表示不解。
“去找两个年轻的战俘来,德伯特。”修拉无视了德伯特的疑惑,“我没有同情敌人而让自己人受折磨的心情。”
“好吧,我去找。”德伯特揉了揉额头,“正好不想浪费本来就不多的粮食,说起来关着的战俘里面还有几个闹腾得厉害的,正好说明他们生命力旺盛。”
修拉随口讽刺了一句:“唔,我还以为你会再反对一下的。”
德伯特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是都说了,我的道德水平值得担心。”
治疗的后半段需要等席恩的身体自行修复一段时间再进行。修拉揉着因为长时间构建魔法阵而抽痛的太阳穴,走出了山洞,一眼看到带着焦灼的表情站在山洞前的特萨:“特萨,一切顺利。”
特萨两步跑过来,抱住他的腰:“谢谢。”
修拉带着浓重的疲倦感拍了拍她的头,随口说道:“不是我的力量,那是茱莉亚最后的……”
他信口这么说着,结果他的回忆被自己的话带回了茱莉亚最后的时候,因此那句随口说出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完。
那个时候,特萨还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奥尔德斯,或者说特维尔,还没有完全融入新的身体,那具原本四十多岁的青年身体,那时候已经倒退到了四、五岁的样子。
他把还是个婴儿的特萨抱到茱莉亚面前,让那个一辈子都骄傲得如同春日里最绚烂的花朵的女人,在她最后的时间里,能看着自己最爱的女儿,和对面晶石里的那个一直都没有醒来的男人。
“雷伊,我有一个愿望……”那张曾经充满生气的脸上最后也终究是泛出了死灰色,她向空中伸出枯槁的手,如同伸向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她用最眷恋的口吻这么说着,
“我希望……有一天早晨……我早早地起床,给奥德和特萨每人一个早安吻,然后起床准备早餐……特萨揉着眼睛嘟囔为什么一周都吃一样的早餐,然后奥德笑着给特萨扎好辫子,然后……咳咳,然后我们一起带特萨去生物馆看标本,去沙滩上享受海风和海上的月光,我们牵着特萨的小手,带着她第一次踩向那向岸边涌来的海浪……然后……咳咳……算了……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凡人……的……愿望……”
可是她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最后留下的东西,满是憧憬,憧憬着她曾经最为不屑的普通人的生活。
幼小特萨因为过于敏感的魔法感知而知晓了母亲的死亡,缩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修拉手足无措地抱着这个婴儿,看着茱莉亚的消逝了生命的面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奥尔德斯从晶石中醒来。
有时候他觉得茱莉亚最后那个愿望是如此可悲,然而有时候他又在想,要是那个愿望真的实现了,茱莉亚也未必会因此觉得高兴,或许她会在心里期待现在的生活。
当初,他听到兰斯洛特愿意相信母亲是爱他的的时候,他在想茱莉亚最后的愿望里并没有给兰斯洛特留下位置,可是到最后,其实茱莉亚到底是想起了席恩这个儿子。
他总是没办法猜到那个短暂地在他生命中扮演了母亲这个角色的女人究竟在想什么,或许谁都不知道,那个充满矛盾的茱莉亚究竟在想什么。然而他唯一确定的事情是,她确实希望特萨能拥有平安到近乎平凡的一生。
修拉看着特萨,突然觉得不可遏制地难过。到最后,茱莉亚的愿望也不过是特萨能够过上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普通人的生活,而这个愿望,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无论是茱莉亚,还是奥尔德斯,都不可能回到特萨身边。
“怎么了?”特萨抬头,看着突然开始发呆的修拉。
修拉回过神,揉了揉额角:“没事,只是有点累。我突然在想,茱莉亚为席恩留下生命力的时候,究竟只是一个愧疚而做出的无谓的补偿,还是她真的预见到了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