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特萨最后一次见到爱斯蒂。
当她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爱斯蒂和亚伦已经离开了亡者森林。在此后的千余年的漫长岁月里,她也没有再见过这个她一生最初的朋友。
日子,总还是在向前走。
女皇的婚礼盛大得令人难以忘怀,有传闻,在奥斯库特西部的海域,他们甚至听到了海妖为这场婚礼献上的祝福的歌声。
借由女皇婚礼觐见的契机,与厄尔半岛、黑森林、奥卡斯三块非人类自治区的契约也迅速地重新签订,戴顿和盖伦作为代表回到了奥斯库特,学院到底是重新建了起来,在大法师修拉出任院长的消息之下,重建的过程也并不算太难。
——不过修拉回到死灵法师学院,满怀感慨地四处逛了一圈之后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撤掉所有挂在墙上的修拉的肖像画和“名人名言”。
德伯特因为在日落山脉建立平民区的行为被赐予了爵位,他接受了封赏并且借机拒绝了厄尔半岛邀请他回去重新成为继承人的要求,而后他辞别了奥斯库特的朋友和亲人,开始一个人去大陆上旅行。
议会大厦重新迁移回到了奥斯库特,在处刑了旧贵族之后不久,在北陆鸢尾盛开的初夏,尤利塞斯送欧文的灵柩回去了巨鹿蒂亚城,而后,他和扎维沙一同回到了学院,出任黑骑士系副主任。
他的父亲最后的话终究是把他从权谋的泥潭里逼了出来,尽管他将整个沃克家族并入了蝮蛇家族的统治,然而他自己,再也没有深入一步。
并没有出乎特萨的预料,她在魔法师公会“暂任”的会长一职,因为没有接替的人,就无限期地“暂任”了下去,也并不算偶尔的,她会收到关于爱斯蒂和亚伦的消息,诸如——
“费南多姐弟又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悬赏令,但是因为杀人手法太血腥,导致我们花了一大笔钱安抚目击者的情绪。请问会长这笔钱要不要从他们应得的悬赏金里扣?”
——这种消息,特萨悲伤地发觉,似乎和爱斯蒂的和解并不能减少她帮爱斯蒂善后的次数。
不过爱斯蒂偶尔寄过来的礼物,倒确实是比她造成的麻烦贵重很多,虽然其中大部分礼物并不那么正常。
她去学院找修拉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没名字的院长站在修拉的实验室门口,对着正在画魔法阵的修拉咆哮:“你好歹也是个院长!到底能不能好好干活儿!”
修拉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实验中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仁:“不能,所以你打算解雇我,放我回亡者森林继续专心做研究了?”
考虑到慕名而来的学生的人数,以及每次给学生们演讲还需要修拉镇一镇场面,没名字的院长只能默默地摸一把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转身找特萨哭诉。
特萨通常都向天翻着死鱼眼,耐心地等着没名字的院长哭诉完,然后幽幽地问一句:“对了,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时候,院长你跑到哪里去了来着……”
于是天下太平。
日子晃着晃着,也就过去了五年,女皇怀孕四个多月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特萨迅速地扔下手头的工作去学院,结果发现修拉的实验室居然少有地空着,修拉并不在那里。特萨定了定神,想了想,转身去修拉很少在的院长办公室。
结果刚到办公室门口,她就听到了没名字的院长咆哮:“你要请假整整一年?!你才干了五年就打算请假整整一年?!”
“我整整五年没有休过假了,假期加起来怎么也能凑到大半年,再预支两年的假期,还是能够凑齐一整年的。”修拉丝毫不肯让步,口气听起来隐约是带着少有的急切。
“你没休过假?!”没名字的院长差点把剩下半边胡子全部吹掉下来,“你明明每天都在休假!你对学院的贡献除了实验成果就几乎就只剩下挂名了!现在你打算连名字都不挂了?!还有,整整一年的假期你打算用什么理由请?!”
特萨正好要推门进去,就听到修拉大概是因为女皇怀孕的消息而心神不宁,把理由脱口而出:“怀孕。”
特萨听见桌子椅子翻了一地的嘈杂声,然后是没名字的院长骤然间变得小心翼翼的语调:“等等,特萨怀孕了?”
修拉大概是好不容易回过神,立刻否认:“没有。”
特萨实在是忍不了这个话题莫名其妙的走向,用力推开门正要说话,就看到没名字的院长用惊悚地目光扫视着修拉平坦的腹部:“天哪!你的魔法研究已经进展到了……能让男性怀孕了?!修拉!你果然很厉害啊!”
就算特萨一向脑内世界丰富多彩,也实在是没想到没名字的院长的脑内世界如此超凡脱俗,她瞬间僵硬在了原地。
在他们两人齐齐因为震惊于这个假设而没能说得出话的空档,没名字的院长已经干脆果断地当做他们默认了,立刻反怒为笑,赶紧签署了请假条,然后亲切地过来拍了拍还在震惊中的特萨的肩膀:“难道你也是刚刚知道自己要当妈妈了?不要紧张,修拉他在怀孕期间需要好好照顾,辛苦你了。对了,饮食也要注意……”
修拉黑着脸,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字:“闭嘴!”
等特萨办好了魔法师公会那边的请假手续,并且麻烦席恩帮忙照看一下魔法师公会之后,他们就启程回去了亡者森林。
特萨一直清楚修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旦他认定了一件事情是正确的,无论他自己内心到底什么感受,他也一定会做下去。
事实上,五年之前,女皇一直坚持等到修拉回到奥斯库特去主持她的婚礼。或许也是想最后再见一次这个弟弟,即使隔着重重的人群,即使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个世界上最广为人知,同样也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真理,就是有些东西,唯有失去之后,才会知道要珍惜。
一直到修拉离开之后,卡特琳娜才终于慢慢地意识到,她曾经要求修拉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一次为她暗杀政敌,逼走反对者,到后来的接近阿贝尔,乃至战争到来之后她如此理所当然地要求修拉回来帮她,这一切她曾经如此理所当然地觉得修拉应该为她做的事情,现在想来都是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修拉对她的感情,一点一点透支到最后,彻底耗尽了修拉最后的耐心。
她其实不是真的没有意识到,利用特萨会伤害修拉,可是在那个时候,她如同一个赌徒,不惜一切地想要挽回奥斯库特,她确实想过,她可以失去这个弟弟。
为什么总是要等失去了一切之后,她才能发现,她其实愿意付出一切让弟弟回到她身边,即使他已经不再是她引以为豪的卡佩家族的血脉,即使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好。
可是修拉的心却已经彻底冷透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修拉的缘故,红鹰大公奈德最后还是认真给给女皇选了一位丈夫,是来自白鲨家族的长子凯斯·奥托。
他曾经是白鲨家族优秀的儿子,然而因为性情太过于温和敏感,在最小的妹妹莉兹贝丝因为海妖交易而去往海妖身边之后,作为兄长的凯斯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再回到白鲨家族赖以生存的海洋之上。
奈德问过他的意思,凯斯回答说,他在那个时候发现,其实自己其实对太多事情无能为力。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做任何事情了,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静生活的地方。他相信议会只是需要一个人扮演“女皇的丈夫”的角色,他并不介意出演这个角色。
事实上就他偶尔和席恩说起的事情,他在初次觐见女皇的时候和女皇达成过协议,他们婚后并不真正地共同生活,只是保有夫妻的头衔来维持彼此的体面。
——然而五年之后,女皇怀孕了。
对此,席恩向特萨这样评价这件事:“我觉得对比光明之神的遗迹,爱神的遗迹的破坏力才真的叫人猝不及防。”
尽管已经知道了结局,卡特琳娜依然拒绝了凯斯提出的,让她立刻流产、然后十个月后直接抱来一个孩子宣称是皇嗣的提议。或许是绝望中最后的挣扎,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
席恩通过通讯水晶告诉特萨这一切的时候,距离预估的生产日期已经不到一个星期了。他的口气听起来相当无奈,毕竟没有什么人真的愿意当这个对婴儿的刽子手。
特萨握着席恩的通讯,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阳光下背对着她发呆的人。修拉以为她已经睡了,所以一个人离开了房间,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仰着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卡特琳娜生产的日期越接近,修拉就越是这样。他在月亮升起的时候表现得越正常,当白昼来临、等特萨假装睡着之后,他的失神与焦躁就越明显。
他不会违背自己做出的、他认为是正确的决定,然而那毕竟是他深爱了那么多年的姐姐。特萨记得在女皇的婚礼那一天,他喝了不少酒,然后半醉半醒地苦笑着说过,他其实看见了,卡特琳娜抱着花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用口型说的“对不起”。
————
“女皇怎么样?”席恩看着从皇宫走出来的奈德,揉着额角问了一声。
“之前还咬着牙硬撑,后来疼得神志不清了,就开始哭,先是喊凯斯,后来喊嘉文……别看我,席恩,我已经后悔没把这个活儿推给你了。”奈德一脸憔悴地拎着婴儿篮走过来,掀开上面的布给席恩看。
席恩震惊了一下,才问道:“双胞胎?”
奈德点了点头:“不过长得不像,有一个是银发金瞳的,还有一个倒是长得像玛莎莉皇后。”
席恩把婴儿篮拿到手里,顿了一会儿:“你去休息吧,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席恩。”奈德越过席恩,看向他身后全身裹着黑夜斗篷的人,带着警告地喊了他一声。
席恩点了点头:“我没心软到那个份儿上,奈德,我知道轻重。”
奈德再看了一眼席恩身后的人,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向着远方走。
“出来吧,特萨,奈德知道是你。”席恩把婴儿篮抱到裹着黑夜斗篷的特萨面前,篮子里有两个初生的婴儿,都长得皱巴巴的,头上稀稀拉拉有几根头发,能看得出其中一个有着银色的头发,另一个的头发则是浅褐色的。
“特萨,我们事先说好的,假如这个孩子银发金瞳,不管我怎么心软,你也不能带走他。”席恩把其中褐发的婴儿抱了起来,“所以你只能带走这一个。”
特萨几乎是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个婴儿,紧张地抱好:“嗯……”
“在有人看见你之前赶紧走吧,”席恩动手给特萨戴上黑夜斗篷的帽子,送她出城,“兰斯洛特那个混蛋的诅咒偶尔也有点好的作用……”
特萨狐疑地抬头看着兄长的脸,然而席恩并不打算解释,他之所以如此确信女皇的孩子一定至少有一个不是银发金瞳的,是兰斯洛特当初那句无厘头的诅咒说过,修拉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是他亲生的。
当特萨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亡者森林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尖叫差点震塌了整个房子:“修拉大人!修拉大人!天哪!!特萨夫人出去买日用品结果买了一个小孩!!”
修拉当然不是阿尔弗雷德,他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甚至是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之外,数十年不曾流过的眼泪突然之间夺眶而出,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只是骤然之间,觉得自己心里深处某一个一直鲜血淋漓的地方得到了救赎。
“谢谢……”他用力地按着自己的额头,透过无法停止的眼泪,看着特萨,“抱歉……不……谢谢……谢谢……”
特萨向前走了两步:“不给我们长子起个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