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
姜柚站在姜家老宅的院子里，双脚落在实处，习惯性地踩了踩。
她仰着脑袋，脖子绷得有些发酸，脸上的笑容却不减，依旧灿烂，朝头顶上庞大的身影礼貌地道谢。
神明依旧沉默。
祂实在没想明白，数不尽的时间里，祂能看到一切，也能无视一切，为什么刚才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个人类小姑娘的请求？
她满心依赖地看着祂的时候，祂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无法拒绝。
很奇怪，太奇怪了。
姜柚怀里还抱着液体状的触手，柔软的脸颊在上面蹭了蹭，眼睛微微发亮，表情有些兴奋，像在跟神明聊天一样，态度十分从容：“爬山真的太累了，龙神大人，非常感谢您送我下来。”
她累死累活地爬了半天，爱人只用一根触手就把她送下来了，比升降机还好用一百倍。
感受到异样的触感，神明微微一僵，不动声色地把触手缩回了黑雾之中。
姜柚笑得更开心了，她觉得爱人可真是太可爱了，无论是什么样子，在她看来都无比可爱。
她还想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嘎吱”的开门声。
姜柚转过身，看见了十七岁的大姐，她正呆呆地仰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夜雾背后模糊庞大的身影，好似一堵通天之墙，还有一抹浓墨重彩的红描摹于其上，仿若一轮血月。
窥不见其貌，却知眼前是深渊，她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恐惧和敬畏。
不可直视，不可亵渎。
神明觉得这才应该是生物看到祂时正常的反应，祂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个人类小姑娘。
她的脸上还是没有惧意，表情很轻松。
神明没有察觉到自己稍微松了一口气。
承受不住的大姐摔倒在了地上，昏迷前，她看见难以形容的身影缓缓地挪动了起来。
垂下巨大的……手，或许是头颅，它的身体太诡异了，与人类完全不同，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四肢和器官。
祂从如血的夜雾之中探出来，怪诞而扭曲的纠缠在一起，好似一片被裁下来的阴云密布的夜空，以毁天灭地之势逼近了地面。
姜柚的身形瘦小，脊背却挺得很直，好似早春抽芽的树苗，生机勃勃，一往无前。
无边的黑暗中，她是一点不灭的萤光，耀眼，夺目，吸引了神明全部的注意力。
晦涩古怪的发音从涌动的夜雾中响起。
“你的……名字……”
古老的神明向人类小姑娘伸出手，在祂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偏爱早已藏不住了。
窥见了秘密的大姐再也承受不住了，太多的东西几乎要挤爆她的脑子。
她晕厥了过去。
之后多年，潜意识让她将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封存在深处，像是遗忘了一般，拒绝想起。
神明偏爱唯一的人类。
太不可思议。
姜柚伸手抱住了神明伸过来的触手，软乎乎的，冰冰凉凉的，她用脸颊贴了贴，笑着说道：“柚柚，我的名字叫做柚柚。”
她的眼睛里浮动着浅浅的笑意，小声地说道：“希望以后再见面，您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这句话仿佛预见了他们的重逢一般。
可是神明不该与人类有交集，人类太过弱小，太过脆弱，生命太过短暂，神明沉睡一次，就可能是物换星移，地老天荒。
人类的一生对祂来说不过须臾，待祂再一次醒来，这个人类早已化为枯骨，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之中。
神明缓缓收回触手，转身离开。
在祂转身的一瞬间，曙光初现，浓郁的黑雾被冲淡，仿佛快要日出了。
姜柚依旧站在原地，迎着朝日晨光，光照亮了空气里无数的尘埃，好像一场细小的飞雪。
而在飞雪之后，她明亮的杏眼里含着笑意，仿若雪过春晴，雾散花开。
消失的前一秒，神明看见了一场春光和煦，景色明媚，那枝花安静，却不可挡地落在了祂的心脏。
在祂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锁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自此，天光乍破，万物苏醒。
*
见爱人离开，姜柚这才跟脱力似地坐在了地上，她没有力气再挪动，身子索性直接往后一倒，躺得十分随意。
奔波了一晚上，这具身体早就撑不住了。
朝阳有些刺眼，姜柚微微眯起眼睛，瞳孔里的光渐渐涣散，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姜柚本来以为自己醒来就会回去，没想到再睁眼的时候，她还是在这具幼小柔弱的六岁身体里。
而且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受了凉，或许是本就营养不良，雪上加霜。
只不过两个姐姐一致认为她是受到了惊吓。
姜父姜母舍不得花钱送赔钱货去医院，找了各种借口，咬死了家里没钱，让她就这样养着。
姜母把不到四岁的姜钰背在背上，走到哪里都带着，连路都舍不得让他走，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把昨晚上从小姜橘手里抢去的糖剥给小儿子吃，面对恳求她的大女儿，她一把甩开她的手，尖声骂道：“养你们三个就够费劲了，你们吃穿不要钱吗？哪里还有闲钱给他看病！”
“就发烧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什么大病，还非要拿钱去治，那大家以后都别吃饭了，饿死算了。”
“就吹个风而已，还生病了，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
姜柚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被姜母尖锐刺耳的声音吵醒了，脑子疼得跟开裂似的，脖子又干又肿又疼，浑身都没有力气。
她的眼皮烧得很烫，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视线里占据着很多黑点，还有些眩晕。
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守在旁边的二姐察觉姜柚醒了，连忙凑上来，着急又关切地问道：“小妹，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柚闭了闭眼再睁开，发现那双猩红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好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又嘶哑：“水……”
手忙脚乱的二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桌子边，倒了一碗水，端来喂姜柚喝下。
温热的水划过喉咙，犹如旱地逢甘露，一连喝了两碗，才慢慢变得滋润了起来。
姜柚不太有精神，脑子烧得跟浆糊似的，在二姐的手上拍了拍，哑声安慰道：“二姐，我没事。”
这一系列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姜柚睡得很不踏实，一直睡睡醒醒，经常听见旁边传来的声音。
大姐今年被迫辍学了，现在正被家里逼着相亲，她手里没有钱，根本没办法给小妹买药。
二姐还在读书，更是没有办法，姜父姜母又不管不顾，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最后没有办法，大姐去找认识的朋友借了些钱，二姐跑去山里挖了些常见的药。
两人连夜抱着姜柚去了隔壁村的卫生所，这卫生所是几个村子一起用的，徒步走过去要差不多两个小时。
这个卫生所的医生根本就没有执照，诊疗水平一般，一些头痛发热的小毛病倒是能治，但面对高烧不退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打了一针，开了些药，让姜柚回去好好养着，不然就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去。
从这里走到镇上起码得要七八个小时，更重要的是，就算到了镇上的医院，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
这个年代，因为高烧烧成傻子的事还挺常见的。
大姐和二姐茫然无措地抱着脸都瘦了一圈的小妹，默默地流下泪来，她们自己都还是孩子，面对这种没遇到过的情况，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柚还闭着眼睛，摸索着攥住两人的手指，轻声安慰道：“没事，我没事。”
她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因为高烧的缘故，有些失声。
大姐一脸心疼，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咬牙说道：“咱们去后山求求龙神大人吧！”
二姐惊讶的看向她，唤道：“姐？你在开玩笑吗？”两人都读过书，认为这种都是封建迷信，她大姐怎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大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信这种事，但是现在，死马当做活马医，说不定真的能求得一个神迹呢。
而二姐那天晚上一直处于昏迷之中，没有醒来，所以对大姐说的那件事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说干就干，两人当即就抱着姜柚往回走，也没回家，直接去了后山。
毕竟父母根本就不会照顾生病的小妹，她们担心把她放在家里，会出什么事。
六岁的孩子就算再瘦小，一直抱着走也很累，更何况两姐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三岁，都生得瘦弱。
好在是从小就帮家里干活，虽然瘦，但是有力气，你抱着走一段，我抱着走一段，还是爬上了后山。
二姐扭头往后看了看，有些疑惑地说道：“怎么感觉这段路好像变短了？”
大姐没说话，只往前走，因为“落龙”的传说，所以村子的后山山洞里供奉有龙神像。
以前人们偶尔会来祭拜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是荒废的。
这个山洞很大，很浅，神像摆放在正中间，用石头雕刻的，大约有两米高，刀工很粗糙，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
神像的面前摆放着很多新鲜的瓜果和面食，因为前天晚上那件事，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开始相信龙神的存在了，想来这里求得庇佑。
地上有两个刚换新的蒲团，大姐把昏睡的姜柚离开放在蒲团上，二姐把从地里摘的西瓜放在神像面前。
两人跪在一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说道：“龙神大人，希望您能保佑我小妹早日好起来……”
说完闭上眼睛，俯下身子叩首。
无人看见的虚空中，神明的视线穿过空间的距离，定定地看着蜷缩起来的小姑娘，意味不明的神情沉在猩红的眼底。
光线昏暗的山洞里，顿时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大姐和二姐莫名打了个哆嗦，再直起身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面前的蒲团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连刚才放在神像面前的西瓜也不见了。
事情的走向出乎意料。
大姐和二姐惊惧不定地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在周围找了一圈，二姐结结巴巴地问道：“姐，这，这是龙神显灵了吗？”
大姐恍惚地回答道：“应，应该是吧？”
两人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可是……为什么要把小妹给带走呢？
*
姜柚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清脆动听的水声吵醒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哪哪都不疼了，就是身子还有些发软，精神倒是好得不得了。
姜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旁边是一方碧青的水潭，波光粼粼，碎成一块块细小的光斑。
再旁边就是一川飞瀑，激流顺着地势，奔腾不停，从断口处落下，在青石上撞得珠玉四溅，渐开的水雾很细，细得没有实状。
这里是一处回环如幽深迷宫的溶洞，阴凉舒适，石柱擎天，四面连通着狭窄的小路，头顶一片豁然开朗，昏黄的光影落下来，显得迷离而摇曳。
姜柚没有多看，而是低下头，盯着怀里抱着的液体触手看，触手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地缠了好几圈。
她捏了捏，满意地笑了笑。
还是熟悉的触感。
这小姑娘的睡相太糟糕了，好几次都差点从石床上滚下去，没办法，祂只能分裂出一根触手将她固定住。
见姜柚醒了，神明装作没看见她的小动作，淡定地把触手收了回去，传来一阵细细的摩擦声。
祂的身体缩小了很多，却也几乎填满了整个溶洞，祂的本体更加直观地落入了姜柚的眼中。
周身覆盖着湿润的黏液，身体细长分叉，章鱼腕足般的触手密密麻麻，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安静地匍匐在岩壁之上，正在隐隐约约地收缩翕动。
面上是一只猩红的眼睛，给人一种难以呼吸的凝滞感和压迫感。
这简直是这世界上最怪诞惊人的画面，像是扭曲崩坏的怪物，给人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污染和冲击。
神明俯身看过来，猩红的眼睛在姜柚的视线里放大，这眼睛看起来跟她差不多一边大。
祂在观察，也在试探。
姜柚眨了眨眼睛，面上表情不改，甚至还伸出细瘦的胳膊，主动迎上去，抱住了神明，开心地说道：“龙神大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来看我的。”
跟抱果冻一样，好可爱，姜柚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如果系统在，会客观地评价道：“一定程度上来说，不管是主神大人，还是宿主，都是潜藏的变态！‘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老话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验证！”
神明有些茫然地僵住了身子。
祂从各种生物的身上感受到过很多种感觉，恐惧、敬畏、压抑、无力、窒息、信仰、赞美、追逐、贪婪……
唯独没有感受过这个人类小姑娘所散发出的情感，很陌生，很温暖……？
神明第一次有些怀疑，这个人类小姑娘……她的的认知是不是有些异于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