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莳首先去看他之前布下的简单阵法。
说是简单阵法,但应该有的功效并没有缺失,哪怕不能阻挡外人进入,至少也能做到预警,但这女子完全没有惊动他布下的阵法,悄无声息地便进来了。
……若是常人,此刻一定觉得这位女修手段莫测,是个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高人前辈吧。
季莳看着眼前这位女修,沉默片刻,突然绽放开一个灿烂笑容。
他道:“敢问前辈……”
女修躬身,轻柔道:“不是前辈,道友称小女子鸢机便好。”
“鸢机道友,”季莳从善如流改变了说辞,“虽然你的价格很便宜,但我没有上品灵石。”
“中品灵石……”
“没有中品灵石,”季莳笑容不变,打断她,“以道心起誓,我也没有下品灵石,贫道是个袖中空空的穷光蛋。”
这话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拒绝,然而季莳没有想到对方和她一样不要脸。
……或者说,对方比他更不要脸。
只见这位浑身金光闪闪,就差在脸上写上“我有钱”三个大字的清丽女修端着世外高人混杂走街串巷老骗子的风范,浑然不顾自己她之前说的话,改口道:“小女子觉得自己与道友甚为有缘,想要替您免费算一卦。”
季莳:“……呵呵,这怎么好意思呢?”
“万物皆有缘,缘是空无,缘是因果,有缘无缘或一念之间,小女子一念间深感与道友缘分不易……”鸢机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道:“为了你我不易的缘分,给道友卜一卦是小女子分内之事。”
“……”季莳。
他真的从未见过此般厚颜无耻之人。
张口胡编简直和他一样熟练。
按捺住嘴角抽搐的冲动,季莳的笑容更灿烂了。
“鸢机道友请不要勉强自己,像我这样的微卑之人怎么值得道友价值千金的卜卦,为了沧澜大世界的和平,为了我等修仙之士的未来,为了更好的明天,道友要仔细取舍,切莫浪费。”
最后一句话季莳提高了嗓门,远处有不少路过的修士目光投向这边。
并不想让别人关注的鸢机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收回手指间扣住即将打出的铜钱,慢慢道:“……这话不能这么说。”
不过她也没有继续辩论下去的打算了,因为很明显季莳不会给她机会。
演技浮夸逻辑死的男女对视片刻,同时展颜一笑。
“在下散修时季。”
“逍遥道弟子鸢机。”
互相通报完姓名,鸢机后退两步,目光不住打量季莳,语气也重新恢复轻柔:“时季道友……”
“时道友,原来你在这里啊。”一个男声突然从她背后传出来。
鸢机下了一跳,连忙转身后退一步,正好看到一个发如霜雪,穿着破旧道袍,浑身酒气的修士走过来,修士的目光再两人身上转过一圈,装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般,和她的目标打招呼。
“我下了擂台才发现你不见了,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在这里……没想到是在幽会佳人?”
晏北归这句让在场两个人的脸一起青了。
鸢机僵着脸,一句一顿地道:“原来是浩然道友……”
真是人人都认识这白毛啊,季莳想。
眼珠转了一圈,他撇嘴道,“是你太慢,竟然说我?赢了么?”
这是从未出现在季莳口中的亲近语气,虽然有些醉意但意识还算清明的晏北归愣了一愣,挑起眉,他瞬间了然季莳的想法,便顺应季莳的意思,同样以亲近的语气开口道:“自然是赢了。”
说完这一句,晏北归像是才发现鸢机一样,道“鸢机道友……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莫非是丹元大会最近又产生了什么新的商机?”
“道友说笑了,丹元大会是天下的盛事,我不过来散散心……浩然道友既然要和朋友说话,那小女子就告退了。”
“嗯,不送。”
两边在愉快的气氛下拜别,鸢机一人踏上小径离开,等转过一个弯,背后两人的目光消失不见,才有一个年轻的修士从山林中出来,跑到鸢机身边。
年轻的修士喘了一口气,才小声问道:“大师姐,是那个人吗?”
鸢机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
三枚铜钱在她手指间以眼花缭乱的动作穿梭不停,她眯起眼睛,突然把这三枚铜钱拍在自己的手背上。
周围的气机有短短一瞬间的凝固,鸢机抬起她的手,盯着手背上的卦象。
半晌后她摇摇头:“迷雾一团,不知底细……掌门这次交代的任务可真是难办得很,刚才那个叫时季算是有嫌疑,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在一心真人那里求到的卦象显示出有嫌疑的人成千上万,也不知道是有神道的大能出手掩盖天机,还是神道复兴在望,有潜力的种子真有这么多。”
这么长一段话听得年轻修士晕头转脑,他认真想了想,又问:“所以这个时季是神道种子?”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鸢机没好气道,“所有嫌疑人要一一排查下来,恐怕这届丹元大会都已经办完了。”
“不用担心啦大师姐,”年轻修士安慰她,“丹元大会说是举办一年,但哪一次没有延期过?”
“不是延期的问题。”鸢机一脸灰暗。
“呃?”
年轻修士看到他师姐不顾清冷仙子的形象,抓着头发蹲下,一脸悲愤的表情。
“老娘好不容易在北方找到的发财路啊,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越多,能赚到的钱越少,一想到金灿灿的灵石从我手中流出去,简直要道心失守了……”
年轻人嘴角抽了抽,别开眼不去看他师姐发出奇怪的呻.吟。
而此刻,就在鸢机刚刚离去的地方,季莳一脸郑重,从袖子中抽出八宝长叶。
自鸢机靠近他,八宝长叶就一直在他的袖子中瑟瑟发抖,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
仿佛是在向自己暂时的主人发出预警一般。
季莳盯着这仿若活物一般的法器看了半晌,头也不抬,突然道:“他们是为了我来的。”
晏北归沉默不语,而季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我相信你说的三宗门关键时刻会一致对外了,虽然知道这次出门游历危险重重,但没有想到这仙道三宗门就这么找来了,我名声不显,能这么快发现……所以是天机演算一道的功效?”
晏北归依然未答。
“看来千年之中,仙道对神道的警惕之心一如既往,没有半点松懈。”
说到这里,季莳不由皱起眉。
仙道态度明了,但魔道的态度不明,不知道他和仙道的对头魔道合作会怎么样。
可惜神道目前的力量太过薄弱,无论靠向哪一边都是被当做炮灰的下场,想要博取生机,大概只能在仙道魔道之间当一个墙头草。
但这个方法必须是仙道魔道之间冲突明显,仇恨很稳,两边一根筋地只盯着对方打,神道才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而目前的现状,是仙道神道划地而治,偶尔冲突也限于十来人,规模很小。
不过这也是一个切入点,游历的时候可以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在仙道魔道之间挑起事。
这些念头在季莳心中匆匆而过,半晌,他突然抬起头,皱着眉向着一直沉默的晏北归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这白毛沉默视线带来的压力太大,他都没有办法好好思考了好吗!
抬起头的季莳心情是不快的,一想到以后要沦为反派,和这位气运多得用不完的主角作对,可能像无数小说里倒霉反派一样,因为这种那种运气不好的原因沦为主角的手下败将,他就完全高兴不起来。
然而等他的视线和晏北归的眼睛对上,他心中的翻涌的不快陡然一滞。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季莳觉得,晏北归是一个表面开朗大方,实际上心思很深的人。
此人心里想什么,天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但这个眼神,充满了忧虑和各种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感情,深邃无比,让季莳一下子愣住。
他勉强以自己浅薄的分辨情绪的能力进行分辨,意识到晏北归的忧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担忧他。
担忧他这个未来的仙道之敌。
……真是圣母得不得了啊,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季莳想。
通透的山魂在心界中散发着光辉,压下他心里涌现的些许恶意,他张开口,才想要说话,就被晏北归打断。
“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样糟糕的地步,神道和仙道之间存在着和解的可能性,只要你愿意往那个方向努力……”
说到一半,晏北归也发现这个要求太苛刻了。
从来都严于律己的晏北归皱皱眉,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仙道和神道之间的和解不可能只取决于春道友一人的态度,仙道这边也要有人努力才是。
几个宗门暂时不会改变对神道的策略,但他应该可以先改变散修们的态度。
想到这里,晏北归坚定了信念。
春道友目前也不会改变对仙道的敌意吧,那自己只能先做出效果来,才好劝说对方。
这种事情,暂时不用和春道友说。
晏北归心中瞬息万念,他略下很多想说的话,只捡了一句不重要的话轻描淡写道:“我会帮你。”
季莳闻言,不由眯起眼。
无论是季莳还是晏北归都不知道,在某本名为《无上天尊》的小说里,晏北归便是在同一天被同伴邀请,决定组建不受三宗门控制的新散修盟,踏上他命中注定必然要走上的道路。
如今晏北归同样打算深入散修之中,却是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理由。
微风拂过。
林涛声潇潇,枯黄的树叶从枝头脱落,掉落在湖水中,掀起浅浅涟漪。
两人一起看着枯叶顺水飘走,半晌,季莳才以和他平日不符的认真态度道:“我不会给你相同的承若。”
“不需要,”俊朗的道士露出和他冰冷发色截然相反的温柔笑容,“这是为了沧澜和仙道,我自己作出的决定,你不需要回报于我。”
这个笑容温柔得有些过头。
季莳看了他半晌,才收回眼神。
“你之行事,与我无关”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