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东林山几日前的祸事已经惹得各方关注,因此,当春山的队伍如他们离去时一般,停再玉鹤峰前时,比上次惹人注目得不止一点半点。
季莳下了车,目光先是在周围环扫一圈,将那些打探的视线逼退大部分,才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他就停下了脚步。
因为面前已经没有能以道路来形容的东西了。
就算已经在东和山山神上禀的纸鹤中看过形容,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季莳震惊。
因为整个玉鹤峰,可以算是没有了,眼前只有散落四方的大大小小土块石块和小半截土基,能看到被土块掩埋的亭台楼宇,和断裂的黑瓦白墙上血迹斑斑。
玉鹤峰上原有灵植灵株都不见踪影,这些散落的土块上连一根草都没能生长,土壤赤红若鲜血一般。
翠鸟站在季莳肩头,见此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
季莳皱起眉,弹飞翠鸟,尹皓连忙上前接住这只鸟,抱在怀中,犹豫了一下,张开五指做梳,替翠鸟梳理羽毛安抚它。
他做这些的时候,季莳弯下腰,捡起一块滚落在他脚边的赤红土块。
神力探入其中,回朔的神术施展开,亮黄光晕在季莳面前扩大,在场众人下示意去看那光晕中,却只能看到浅浅的如镜光晕中有模糊人影和火光闪动,不过片刻,扩散到半人高的薄薄光晕支撑不住,裂开成点点碎片,被风一吹,飘扬飞起,消失在空中。
“……不知道是有人清扫了痕迹,还是当日灵气动乱,大地也没有记下什么……”
尹皓见此叹息道。
“怎么可能是灵气动乱让地灵回溯术不能施展?”季莳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什么事会动乱到大地不会记载?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清扫了痕迹。”
季莳教育着尹皓,脸上倒是没有出现不悦的神色。
毕竟这一点早就料到,施展地灵回溯术看能不能回溯出当时的景象,不过是看看那动手的人会不会不小心遗漏什么。
季莳将红土块往边上一丢,轻飘飘跃上土堆。
尹皓连忙抱着翠鸟跟在季莳后面。
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坎坷小路——如果这是路的话——上的季莳脚下如履平地,很快就走到这小土堆顶端,高居临下往下望。
他的举动很明显是在寻找什么,尹皓气喘吁吁上前几步,询问:“上神,我有什么可做的?”
原本想自己动手的季莳便把手插回广袖中,吩咐道:“大地归春咒。”
这种小咒术尹皓常用,指决不假思索变化,土行之力试图唤醒大地上的点点生机。
然而……什么也没有长出来。
尹皓满头冷汗:“……我再用一次?”
季莳摇头,心中则是思索,那群袭山的人,真的连玉鹤峰一根草也没有放过啊,至于吗?
被执行寸草不生战略的只有玉鹤峰一峰,其他也在这次事变中被波及的灵峰倒是没有这般惨状,季莳摸着自己下巴,觉得脑中有什么线索呼之欲出。
寸草不生……草……草老人?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那次和草老人开诚布公谈话的那日,仔细回忆草老人说了什么。
当时是在玉鹤峰峰顶,那棵可顶苍穹的巨木之下,草老人第一句话是嘲笑季莳作为土行的神灵,站在地上竟然会摔跤,第二句话是……
他说:“这是我的跟脚。”
草老人的跟脚是一棵树。
一棵应该生长在玉鹤峰峰顶的树。
季莳重新打量这散落四处的土块石块,在脑中模拟出一景象。
一巨人伸出巨手,握住那棵苍天巨木的躯干,然后一用力,将整棵大树拔起。这一棵大树身高百丈,根系比百丈更长,巨人要将大树拔起,而大树根系紧抓大地不放,惹得一阵地动山摇,山崩地裂。
最后还是巨人的力量更胜一筹,拔起了大树。
……于是在玉鹤峰留下么这么一个大坑。
季莳将整个流程重复几遍,对比眼前惨烈玉鹤峰,发现这个流程虽然不能解释为何玉鹤峰被人特地清洗得寸草不生,却能有说服力。
当然拔树的可能是一个巨人也可能是一群修士或者是一群猴子,这个不重要。
季莳回过头,问那还恍恍惚惚不能接受自己的家园变成这样的翠鸟:“你飞走之前,玉鹤峰峰顶的那棵大树还在吗?”
“……啊,什么?”翠鸟反应半晌才意识到季莳问的什么,回答,“当然是在的,那棵树是老爷的命根子,少爷们把它照顾得很好。”
看来那棵树其实是草老人的跟脚这件事在玉鹤峰上并非人尽皆知的秘密,季莳不好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于是思考片刻措辞,才继续问:“那棵树……近来可有什么异象?”
“几个月前差点落光叶子,不过最近好转了一些,奴婢离开前,还见到树枝上长出新叶。”
翠鸟想了想,回答道。
季莳闻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既然本体没有事,听翠鸟之言,草老前辈之前虽然面临生死困境,如今却该是否极泰来,脱离了困境才是。
……或者在脱离困境之后,又遭遇什么?
袭山的修士们将玉鹤峰打扫得很干净,接下来半天季莳在周围转了转,先上那几个被波及的灵峰,然后一一拜访其他没有被波及的灵峰峰主。
傍晚吗,几人一起从一灵峰上下来,季莳心不在焉玩着自己的发梢,尹皓和翠鸟则气馁于几乎没有得到什么线索。
事变之前,玉鹤峰就已经被诡异的阵法结界笼罩,若翠鸟不是走的早,大概和其他玉鹤峰之人一样被关在里面,事变之后,那些袭山的歹徒撤离极快,等最近一座灵峰的峰主去探查,就只能看到熊熊大火中崩塌的玉鹤峰。
只觉得撞进迷雾之中的尹皓问:“上神,接下来怎么办?”
“我又不是万年小学生,查案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季莳吐槽一句,玩发梢的手一紧,扯痛头皮,打了个激灵。
两人一鸟已经走到停下的车驾边上,季莳掀起纱帘进去。
队伍慢腾腾再次前行,车轮轱辘轱辘转动,季莳神游半晌,突然道:“先从最开始来说好了。”
“最开始?”
“从草老前辈闭关开始说,前辈闭关,是他闭关之后你们看到他留下的口信才知晓他闭关,还是他在闭关之前,已经告知于你们。”
“闭关之前,召集了弟子们告知闭关,”翠鸟小声道,“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怀疑……”
“当时前辈神色可有异?”
“并无……嗯,现在想想,倒是觉得一片坚毅之色。”
“哦?”
季莳想了想,吩咐尹皓:“传信给小桃,让他把我和草老前辈来往的信件一并送来。”
“现在吗?”
“立刻。”
尹皓点头,转身挑起纱帘,对车外的神兵吩咐,那神兵有神行的神通,点头应是后,转眼消失不见。
装着草老寄到春山的信件的匣子在夜深四更天的时候送到。
那小兵送回的不只有一个信匣,还有扒住信匣不肯分离的猴子小桃。
这么多年了,小桃身高连一寸都没有长,依然是那袖珍可爱的模样,一进车驾里,向季莳吱吱吱叫了几声后,就张开四肢,从信匣上跳到尹皓头上。
尹皓怀中抱着翠鸟,头上站着猴子,脸色格外苦闷。
黑夜中,车厢里一颗明珠悬于半空,大放光亮,季莳将匣子移到光亮下打开,将里面几十封旧信倾倒而出。
这些信从上到下的时间是从早到晚,季莳不假思索抽出最底下那几封。
最下方的信件没有拆开过,因为信件寄到时季莳因为蜕变阴神而闭关,出关之后又因为出巡之事离开春山,把信的事情放在一边。
季莳先拆开最早那封信,一目十行将信看完,眉头微微拧起。
这封信写于一年多之前,算起来,应该还是季莳初到阴域的时候。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假天洋借真正天洋大神的神位复生,整个沧澜,无论是仙道魔道,还是藏匿不出的神道,都为之震惊。
那时候,知道那复生的天洋大神并非真正天洋大神的人,还不多。
草老人在仙神之战前,就是天洋大神所居天宫中的小神,天洋大神是他旧主,听到这消息,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就在他打算去找他的陛下时,得知复生的并非真正的天洋大神,只能暂时按捺下这心思,因为知道雪山神女是季莳身外化身的缘故,给季莳写来了第一封信。
结果季莳不在春山。
这样过去几个月,假天洋扶持种种邪神,所作所为和仙神之战前的天洋大神有本质上的区别,还不等草老人伤脑筋,季莳和晏北归从阴域中出来,意外来到西荒,遭遇妖兽潮,因为妖兽潮和邪神牵扯,季莳带领那些不愿落入魔道的正神和邪神抗争。
草老人就在这时给季莳写了第二封信……正好遭遇群魔入侵沧澜,季莳蜕身阴神,打退阻碍他修复阴域的假天洋,开始闭关。
第三封信,就是最后一封信,是几个月前写的,算起来正好在草老宣布闭关之前。
季莳瞪着信纸上最后一行字,面无表情。
“……老朽心意已决,若不去见见那冒充沧澜道德造化奥妙无穷天水大帝尊神陛下的人,得到答案,恐怕道心会有破绽。”
季莳丢下那张纸,一巴掌拍向自己额头。
……有没有好好的不坑后辈的好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