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时日,也是最适宜出游的日子,挟三、五友人或是赏菊踏秋,或是野营烧烤,又或是秋猎一番都是种难得的享受,然而,对于大漠来说,此时却已是到了初冬时辰,虽尚未到大雪封路之际,可寒冷所致,商路几近断绝却已是不争的事实,天一冷,路便不好走了,可急着赶赴任上的李贞在收降了哈密地区的沙盗之后,却并没有掉头回玉门关,而是从一支事先安排好的商队中接收了充足的补给并将隐藏在萧大龙军中的王妃裴嫣接回之后,立刻启程,冒着渐冷的天气往交河城赶去。
“清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这首名诗《从军行》脍炙人口,除了道出了关外行军之不易,以及壮士征战四方之雄心外,更指明了一个神秘的地名——楼兰!
楼兰,西域古国之名,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又以出美女而着称,当然,王昌龄笔下的楼兰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个城邦之国楼兰,名虽一致,国却已不存,唐时的楼兰仅仅只是座安西都护府治下的一座小城镇,早已没了国王的存在,只是个各族杂居之所,城不大,也就是个两城门的小城,五、六千的人口,位于塔里木河之滨,西离交河不到百里,东连玉门关,扼丝绸之路之咽喉,军事意义重大,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唐安西都护府在兵力紧张的情况下,依旧在此地派了一营人马守卫,算是座重要的军镇。
总算是到地头了!妈的,这沙漠行军还真他娘的不是件好玩的事儿!远远地望见楼兰城那算不上高大的城墙,李贞的心情顿时为之一振,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丝欣慰的微笑,也没去约束一起子亲卫们因此而发出的嬉闹之声,无他,沙漠行军的枯燥无味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是难以体会其中的艰辛的,此时到了地头,也该给疲惫的将士们一个喧·泄烦闷之心的缺口不是么?
“加快速度,今夜宿营城中!”在一片的欢呼声中,李贞笑呵呵地下了道命令,率先一催战马,向楼兰城冲将过去,待到近处,这才发觉城门楼外竟已挤满了前来迎候的安西都护府官吏,大体上已军人居多,文官服饰的人仅仅只有寥寥数人,为首一名老者,面若重枣,长须斑白,一身明光铠,外罩一件淡红色战袍,显得威武不凡,远远望见李贞一行长驱而来,但见那名老者踏上前去,拱手为礼,朗声道:“下官安西都护乔师望恭候越王殿下。”
哈,这老小子就是老乔同志喽,呵,长得倒是蛮气派的嘛,嘿,有意思!李贞此际心情好得很,看啥都顺眼,大老远便挥手止住了奔驰中的军伍,自个儿却排众而出,缓缓策马行到离乔师望十步左右,这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乔师望面前,很是客气地拱手还礼道:“姑父,您为朝廷驻守边关,劳苦功高,小王时常听父皇谈起过您,说您是边关磐石,今日一见,素慰平生。”
乔师望尚庐陵公主,算起来倒实实在在是李贞的姑父,不过因着乔师望官运一向不畅,始终在边关之地打转悠,甚少有回京师的机会,却是从未见过名扬天下的越王李贞,当然,传闻倒是没少听说过,说起来此次乔师望能调回凉州任刺史还真得感激李贞毛遂自荐,否则的话,乔师望还真不知要在这苦寒之地呆上多久的,此际见李贞如此客气,自是不敢受了李贞的礼,忙退开一小步,谦逊地道:“越王殿下谬奖了,老朽实不敢当,殿下威名远扬,卜入大漠,便降伏哈密地区之沙盗,实能人之所不能,老朽自愧不如也,殿下,请进城稍息,下官已令人备好了酒宴,还请殿下拨冗一会。”
呵呵,这老儿还挺能来事儿的么,看样子传言这玩艺儿还真不可靠!李贞此前曾听何望隆说起过乔师望,据闻此老不善人情世故,生性耿直,故此在官场上总是遭人排挤,堂堂一个驸马都尉却落到发配边关的地步,可此时见乔师望行事老道,丝毫也不像是不通人情的呆瓜一流的人物,倒真叫李贞很是好奇此老为何总爬不上台面的,不过嘛,一来此时也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辰,二来,李贞累了这么些天,也真想放纵一下,舒解一下旅途的疲劳,自是不会客气,哈哈一笑道:“姑父有心了,且容小王安顿好行囊,一准赴会,小王还等着见识一下我大唐边关众英豪的呢,姑父,您请!”
乔师望其实并不是个多言之人,今日之所以显得健谈,除了因对李贞这个名扬天下的亲王感到好奇之外,更主要的是因李贞这么一到,他乔师望便算是解脱了,只要交接完手续,立马就能启程回内地,因着激动之故,这才多言了几句,此时听得李贞道了个“请”字,自是不再多寒暄,侧了下身子,摆了个请的手势道:“殿下先请!”
“好。”李贞长途跋涉了月余,久不曾梳洗,早已是疲惫万分,也就懒得多客套,哈哈一笑,对着乔师望拱了拱手,迈步向成门洞行去,乔师望落后半步,紧跟其后,说笑着一并进了楼兰城中。
不同于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楼兰古城,此楼兰城乃是北魏时期新起的城镇,到此时也不到百年的历史,可因着沙漠风蚀的关系,整座城显得格外的古旧,虽说处于丝绸之路的咽喉上之故,此城尚算富庶,可因着此地属大唐、西突厥、吐蕃势力的攻伐交锋的前沿重镇,战乱不断,人口却并不算太多,又因此时商路已近封绝,往来商队不多,整个城市更显得极为冷清,李贞一路行去,却不曾感受到在玉门关时那等万国商人弃聚的气派,甚或连道边看热闹的人群都不算太多,倒叫李贞心中有种微微的失落感。
楼兰镇守府,算楼兰城中最高大的建筑,也不过就是个算不得太大的院落,分地上地下两重建筑,挖地成院,掏洞成室,夯土为墙,倒也颇有一番异国情调的,本是镇守使林挺的官邸,李贞既到,此处自是让了出来,成了李贞下榻的落脚之处,安排宿卫、安顿怀孕的裴嫣、梳洗等等一通子忙乱之后,李贞终于腾出了空来,领着手下一起子亲卫将领前往乔师望设在楼兰城西侧军营中的行辕赴宴,一通子寒暄及介绍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却也无须多言,待得一切就绪,这宴会也就算正式开始了,当然,因着塞外不比京师,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加之众人大多是军旅中人,这酒宴说白了就是场篝火晚会的,大碗的马奶酒、手撕羊肉,烤全羊等等塞外风格的吃法,令一起子王府亲卫将领们好生畅快了一回,再加上异国情调的歌舞助兴,倒也宾主尽欢,原本互不相识的两伙子军人很快便混熟了,凑一块喝得个热火朝天,倒也其乐融融。
这酒一喝,话就多了,有的没有的可就全说上了,李贞虽素性沉稳,可到了此时也放开了喝,来者不拒,跟一起子都护府的军官们倒是喝得开心无比,好在酒量豪,倒也不曾有甚丢面子的事情,好不容易等酒过了三巡,李贞这才有时间消停了一下,刚想着跟乔师望好生聊聊安西之事,打算听听乔师望的见解,却不料就在此时,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骤然响了起来,将满场的喧哗声全都压了下来,紧接着,一名身着碧绿色贴身露肚小衣,下着仅仅遮到膝盖处的胡裤,满头叮当作响的金饰,面上还蒙着层轻纱的女子边舞边奏地从暗处闪了出来,在李贞所在的主席前边歌边舞,那等轻柔的舞姿,激昂的乐曲,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如幻似真,立时将李贞原本想说的话给压了回去,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不单李贞如此,一起子本在喧闹中的众将士也全都静了下来,唯有歌女那婉转动人的声音配合着时而优雅时而高昂的琵琶声在暗夜里回旋荡漾。
琵琶曲李贞不是没听过,别说前世那会儿没少听那些《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之类的名曲,便是这一世在京师时也没少在宫中听过宫中供奉们的演奏,即便是胡女们的演奏也曾在万花楼见过几回,并不觉得有甚稀罕之处,可却从不曾见识过有如此女般出众的技艺,无论是舞技还是歌喉、琵琶手法、曲调无一不绝,带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之感,饶是李贞见识多广,到了此时,也心神被夺,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歌舞之中,浑然忘了其余。
“好!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好,此曲当得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听,好!”一曲终了,众人兀自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李贞倒是率先回过了神来,鼓着掌叫起了好来,霎那间,众将士全都回过了神来,立时轰乱地叫好不迭,满堂喝彩,而那名女子却并不曾退下,只是抱着琴,低着头,躬身站在了场中,似乎有所期待的样子。
“殿下,此女名丽卓,乃是龟兹王那班所进,那班王听闻殿下将至,特托下官代转,殿下若是觉得好,收入府中可也。”见李贞叫好不迭,乔师望一揽胡须,笑呵呵地说了一句。
此时的安西都护府名义上辖地广大,哈密、吐鲁番、塔里木、和田、喀什等地区都是安西的管辖之地,可实际上安西都护府的势力却仅仅局限在了以交河为中心的一小片区域,别说天山以北的富庶草原乃是西突厥的天下,便是天山以南这块贫瘠的沙漠之地也有多处不服大唐管辖,西域各小国时叛时降,尤其是龟兹国更是西域诸国中最反复无常的,从唐灭高昌到如今不过短短的两年时间,龟兹国竟然叛了三次,每一回都是先叛后降,占够了便宜之后便卖乖,可因着安西都护府实力有限,加之因西突厥、吐蕃时时发兵攻打安西,而薛延陀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以致于安西都护府只能紧守交河、西州(原高昌故地)、楼兰等几处战略重镇,至于其它地方则是有心无力,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根本无力对龟兹进行征讨,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安抚。
就在李贞从京师出发之前,才刚听说龟兹又叛了,打劫了大唐商队一把,可这才不到半年时间,竟然又示起好来了,倒真令李贞很有些子哭笑不得的——按李贞原本的作战计划,平定了哈密地区的沙盗之后,第一个要开刀的便是龟兹,除了因龟兹乃是西域小国中比较有实力的一个,适合拿来当敬猴的鸡之外,更主要的是因龟兹雄踞南北疆的分界之处,拿下了此地不单能有助于大唐对商道的控制,更有助于李贞下一步对西突厥的行动,为达成这一战略目的,李贞人虽未到任,可相关的安排却早已开始了,一待时机成熟,便会出手灭了龟兹国,却没想到李贞还没动手呢,龟兹王倒识相地来讨好了,还托乔师望送上这么个色艺双绝的美人,真令李贞不知说啥才好——李贞如今尚未上任,自是不好说出自己的战略构思,更何况乔师望久在边关,安西都护府一起子官吏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李贞实不好拂了乔师望的面子,不过嘛,李贞实是不想手下这份礼的,不单是因即将要对龟兹出手之故,更因家中那位如今怀着孕,脾气可是不怎么好,李贞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这便沉吟了一下道:“姑父,小王久闻那班王为人善变,却不知是否属实?”
乔师望没想到李贞不说要不要此女,倒是问起了那班王,先是一愣,接着面带尴尬之意地道:“殿下所言不错,那班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家伙,前回侯帅……啊,前回我大军平西域之际,龟兹立马臣服,可大军一撤,其又反了,下官倒是想出兵攻伐,怎奈兵微将寡,实是有心无力,此次那班王输诚,实乃因殿下英名所致,生恐殿下灭了其国之故,前来讨好耳。”
乔师望乃是侯君集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习惯称侯君集为侯帅,此时离侯君集造反被砍头也就只有半年时间,乔师望一时间改不了口,竟然当着李贞的面叫出了“侯帅”的称呼,严格来说,这可是大逆之罪,说轻了也是口不择言之失,不过李贞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假作没听见,只是笑了笑道:“姑父谬奖了,小王不过一介武夫罢了,何来英名之说,那班既然敢叛,那就该有受惩处的担当,其之好意,小王怕是受不起的。”
李贞的话虽是笑着说,可内里却是不容更改的坚持,乔师望倒是无所谓,左右他马上就要离任了,安西之事跟他已无丝毫关系,李贞手下一起子亲卫将领也满不在乎,对于他们来说,李贞就是战神,他说要灭了龟兹,大家伙杀就是了,绝对不会有二话,可原安西都护府的军官们脸色却立马不好看了起来,这也难怪——这两年多来,安西唐军一直被动挨打,只能躲在城池之内看着诸方势力耀武扬威,几次出城迎敌无一不是大败而回的局面,眼下早已是军无战心,此时听得李贞话里的意思是要征战龟兹,立时有些子心惊肉跳,可当着李贞与乔师望的面却又不敢说出反对的意见,那表情可就怪异到了极点。
该死的,一群胆小鬼!李贞最善长的便是观颜察色,此时见一起子安西都护府军官们虽都沉默着,可脸上全都是担忧之色,立时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地大为失望——一向以来唐军在李贞的印象之中从来都是敢战的代名词,除了羽林军那帮废物之外,无论南衙军还是边军都是如此,本以为凭着安西三千余精锐唐军,再加上自个儿的手下,便能迅速在安西崛起,可眼下这帮子安西兵马之勇气显然与李贞所意想的天差地别,原定的作战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了,最少在对安西军进行一番整顿之前,所有的计划都只能先暂时停顿下来了,无奈之下,李贞也只好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道:“姑父,小王酒量稍浅,不敢多饮,今日就先到这儿好了,唔,那歌女既是那班王的好意,那就先留下好了,日后小王再处理便是。”话音一落,也不给乔师望挽留的机会,呵呵一笑,起了身,对着在场的众将笑着点了点头,以示招呼,便大步离去了,
一听李贞改了口,不再提征伐之事,一起子安西旧吏顿时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起身恭送,一场好端端的迎新宴会便就此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