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天总是那般的晴朗,尽管太阳已落下了地平线,就连最后一丝余晖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大地却也并未因此而陷入绝对的黑暗之中——一弯残月悄然顶替了太阳的位置,将尚算皎洁的月光洒向人间,托克逊城外的胡杨林生的虽密,可月光依旧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将大地照出一片斑驳,其光亮虽不足以读书写字,可却不妨碍藏在密林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就着月色无声地推演着沙盘,就在此时,几名身着劲装的大汉押解着一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瘦小身影走到了近前,其中一名大汉走到人丛前,对着一名身量魁梧的壮汉之背影拱着手,压低了声音道:“禀董将军,抓到探子一名,请将军示下。”那名将军缓缓地转过了身来,露出一张满是虬髯的脸,借着月色可以看出,此人正是董千里!
“嗯,废物,拿一个探子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尔等还真是给某家长脸了!”董千里连看都没看那名被捆着的探子,怒气勃发地一挥手道:“砍了!”
董千里确实有理由生气——自打在伊州纠缠了阿史那瑟罗所部三天之后,全军五千人马三日之内在大漠上狂奔了数百里,累死了近千匹战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赶到了托克逊城附近,为的就是在此地袭击龟兹人可能派向交河的部队,全军都已埋伏了一整天了,好容易才等到了龟兹人的到来,可先前那阵短促却激烈的搏杀声闹不好极有可能被牺身于城内的龟兹人发觉,这等失误可是件要命的事情,若是因此而影响到殿下的全盘大计,别说杀区区一个探子了,就连董千里自己的脑袋闹不好都得就此搬家。
一听到那个“砍”字,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那名探子立时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小身子骨扭动得厉害,若不是嘴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的,只怕一准放声大叫了起来,只可惜他再如何闹腾也没用,一起子沙盗出身的汉子们最擅长的就是绑人的手段了,饶是那探子闹腾得凶悍,却根本无力摆脱身边那几名大汉的钳制。
“且慢,董老哥,让某来问问。”就在一起子大汉提溜着那名探子要退下之际,刘七从旁走了出来,轻轻地喝了一声,一帮子大汉见刘七出面,忙停了下来,挟持着那名挣扎个不停的探子站在了一旁。
刘七名义上是这支沙盗队伍的副统领,然实际上他还有个越王府校尉的身份,其地位并不比董千里来得低,再加上其一向平易近人的作风,在这支沙盗队伍中威信极高,董千里也知晓刘七将来必定非池中之物,对于刘七甚是尊敬,此时见刘七出头,倒也没驳了刘七的面子,只是笑了笑,摆了下手,示意那几名大汉将那名探子押解到身前来。
刘七慢慢地走到了那名探子身前,借着斑驳的月色看了看那名满脸都是污泥的探子,很是平静地说道:“某有几个问题要问,若是尔能从实答来,某可以饶了尔之性命,若是尔同意此约定,那就请点头为意好了。”那名拼命挣扎着的探子一听刘七如此说话,口中立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头不停地点着,一双明亮的大眼在月色下闪烁着求肯的光芒。
”很好。”刘七点了下头,挥了下手,示意手下将那名探子口中的破布取出,待得其喘息稍定,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尔等来了多少人马,领军的又是何人?”
“我不是探子,你,你们,强盗,快放开我!”那名探子急喘了几口气,愤怒地叫了起来,声音又急又脆,不过或许是怕被灭了口,没敢大声叫喊,可言语间的委屈之意却是明白无误的。
刘七乃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一听那探子的声音立时察觉出了不对,一愣之下,飞快地伸出手来,在其喉间一摸,立时傻了眼,一时间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那儿发着愣。
“啊,你要干什么?我,我跟你拼了!呜……”那名探子冷不丁尖叫了起来,惊得一旁的几名沙盗忙不迭地再次一拥而上,用破布强塞住了他的嘴。
“刘老弟,这是……”董千里见刘七反应极怪,立时有些子摸不着头脑,忙出言问了一句。
“啊,没事,没事。”刘七苦笑了一下,摇了摇手道:“董老哥,放了这人,他绝对不是探子。”
“嗯?”董千里疑惑地扫了眼刘七,一副等刘七说个明白的样子。
“董老哥,龟兹人就算再蠢,也不会派个女子当探子罢。”刘七耸了下肩头,无奈地解释道。
“女的?”董千里一听之下顿时笑了起来,给了那几名沙盗一人一脚,笑骂道:“妈的,一群废物,拿一个女子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奶奶的,还不滚蛋!”
那几名沙盗先前为了拿住这名探子可是废了老鼻子的劲,在密林间追逐搏杀了好一阵子才将其彻底制服,为此还有人受了轻伤,此时听得刘七说这探子是女子,顿时闹得个狼狈不堪,尽自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怀疑刘七的判断,无奈之下,只好互视了一番,各自灰溜溜地退下不提。
“姑娘勿慌,我等不是盗匪,乃是越王殿下之兵,不会伤了你的,此地即将成为战场,尔一个姑娘家还是赶紧离去的好。”刘七伸手解开了那名女子身上的绳索,温和地解说道。
那女子一得自由,立时跳到一旁,自行掏出口中的破布,急喘了几口大气,扑朔着大眼睛看着刘七,突地低下了头,用细细的嗓音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奴家曲飞烟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某姓刘,单名七,姑娘还是赶紧离去罢,某军务紧急,这就不送姑娘了。”刘七本不是个多话之人,可今日不知何故却说了不老少,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瞧得董千里嘿嘿直乐。
听着董千里那嘿嘿的笑声,曲飞烟头埋得更低了些,咬着牙,似乎是用全身的力气的样子开口道:“刘将军,小女子在这城中住了有些日子了,算得上熟悉,若是将军要想摸清敌情,小女子可以带为领路。”
“这……”刘七没想到曲飞烟竟然会提出此等建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却不曾想站一旁的董千里咧着大嘴笑了起来道:“好,好主意,沙魁。”
沙飞驼之弟沙魁并未随其兄一道进入唐军中,而是留在了沙盗队伍中,因着一身武艺尚算过得去,加之头脑也不错,当上了董千里的中军护将,此时正躲一旁看热闹呢,没想到董千里突然叫到自己的名字,忙从后头挤了出来,一躬身道:“末将在。”
“沙魁,尔从中军选几个身手好的弟兄,陪刘校尉,哦,还有这位曲姑娘走上一遭,拿几个活口回来,记住了,若是刘校尉与曲姑娘少了根寒毛,老子就砍了你的狗头。”董千里强自憋住笑容,一本正经地吩咐道。
沙魁原先在沙飞驼手下时就专门负责对外联络,自是人尖子一个,哪会不知道董千里这是打算撮合刘七与曲飞烟,立时心领神会地应了声诺,也不去看涨红了脸、在一旁颇不自在的刘七,一溜烟跑到后头,点起了几名原本就是干这等活计的好手,嘻笑着一拥而上,簇拥着刘七、曲飞烟两人便往林子外而去,只留下董千里在原地乐个不停。
若是论战场对决,董千里手下这帮子沙盗或许算不得强军,比起李贞手下的正规骑营来,战斗力差了不老少,可若是比摸舌头、绑票、打闷棍这些勾当来说的话,十个骑营加一块儿也不如沙盗们老练,这不,刘七等人去没多长时间,就从乱哄哄的托克逊城中逮回了两名龟兹人的基层军官,甚至不曾惊动过来玩巡视的龟兹人巡哨,一切都顺当得很,在一帮子审讯高手的摧折之下,两名龟兹军官都先后开了口,将所知的一切全都如同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待得知晓这支九千余人马的龟兹大军竟然是由龟兹国镇国大将军白素心亲自带队的情况之后,董、刘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逮着大鱼了!
“刘老弟,敌在明,我在暗,此战必胜,某以为敌从高昌方向急驰而来,一路未遇敌情,若是遇到紧急事故,其第一反应必是回身往高昌撤退,我军可以虚兵东门,而后大部埋伏于城西密林两边,待得敌军仓惶撤军之际,从两边杀出,当可获一场大胜,而后趁胜追击,不给其喘息之机会,趁势杀至高昌城下,必可大破敌军!”董千里借着月色仔细地打量着匆忙赶制出来的沙盘,乐呵呵地说道。
刘七并没有马上开口附和,而是沉思了一番之后,摇了下头道:“此策倒是可行,不过某以为可以更进一步,董老哥,你看,龟兹人轻松拿下了蒲昌、焉耆二城,却只各留数百兵马把守,全然无备,若是我军分出一部人马奇袭此二城,旦夕可下,如此一来,敌军后路、粮道两断,即便兵力尚足,粮秣却必定不够,一旦坐困坚城之下,不战必自溃矣,即便白素心此次能逃得性命,也只有束手就擒一道,故此,某以为今夜之战以毁尽敌军辎重为主,灭敌为辅,如此可成?”
“唔。”董千里沉吟了一下道:“敌辎重尽在城西,且有重兵把守,而白素心老贼的中军却在城东,若是我军以焚毁敌军辎重为重的话,势必会造成城西道路受阻,敌军只有向城东逃窜一条路可走,一旦敌破釜沉舟,拼死去攻交河的话,恐有危险。”
“不然,我军不必在城中焚毁敌军辎重,可以等敌军撤出城之后,再行攻击,半道击之便可,只消东门攻杀的声势稍大些,敌军混乱之际,势必蜂拥而逃,其辎重必落于后头,趁乱击之,当唾手可得。”刘七笑着解释道。
董千里想了想道:“好,那就这么定了,某自率三千人马埋伏于城西外密林,刘老弟率两千人攻击城东可成?”
“不妥,城东只是虚张声势,人马用不着多,倒是城西伏兵若是过少的话,恐难见功,某率八百人众便足矣,其余人马董老哥只管带去便是,若是事情顺手,说不得某可就要先取了白素心的狗命了,此可是大功一件,董老哥莫要跟某抢了。”刘七自然听得懂董千里是怕自个儿出了危险,这才会派重兵相助,心头顿时一热,笑呵呵地打趣道。
“也罢,刘老弟千万小心,莫要贪功,一个白素心而已,能杀就杀,不能杀让他逃了又何妨,左右他也逍遥不了多久,迟早不过是盘中餐而已。”董千里自是晓得轻重,笑了笑,没拒绝刘七的提议,可还是不放心地提点了一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董老哥即刻率军前去城西,某将于寅时三刻前后发动攻势,以城中失火为号。”刘七握了握董千里伸出来的手,笑着说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分手,自去点齐人马按计划行事不提……
寅时三刻,月亮已落下了山,可太阳却尚未升起,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当然也是人睡得最香甜的时辰,尤其是连着累了几天的人,到了此等时分哪怕是打雷都未必能醒得过来,托克逊城中的龟兹大军连日奔波又经历了高昌城下的苦战,此时早已睡得昏昏沉沉的,满城中除了为数不多的明暗哨尚在坚持外,余者全都沉浸在了梦乡里,就连忧心忡忡的白素心也不例外,即便是那些尚在城中废墟间游荡的巡哨到了此时也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巡视起来马虎得很,顶多算是敷衍了事罢了,指望他们发现敌情纯属不可能之事,这不,一队十骑的游骑懒懒散散地沿着城东布满了杂物的大街向破败不堪的东城门逛荡过去,却丝毫也没注意到城门口街道两边废弃的民房中不知何时已潜入了大队的人马,甚至不曾发现数十支弩箭已悄然将他们锁定,更不曾发现死神就在他们头顶上发出得意的狂笑,兀自有气没力地埋头逛荡着。
就在这队骑兵走到了城门口,刚掉头向来路行去之际,一声断喝突地在静夜里响了起来:“杀!”霎那间数十把早已锁定了目标的弩弓猛然击发,一排钢箭激射而出,带着死亡的呼啸向毫无防备的龟兹游骑罩了过去,没等那些个游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垂死者的惨叫声立时凄厉地响了起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随着这阵惨叫声响起,事先已潜伏在城中各处容易点火之处的沙盗们立时齐齐动手,点燃了城头十数处火头,紧接着数百名骑兵呼啸着从东门外的密林间冲了出来,狂吼着杀入了东门,一路呐喊着直奔白素心的中军大帐而去,所过之处,乱哄哄冲出来的龟兹官兵全都惨死于雪亮的弯刀之下,一时间,满城慌乱,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龟兹士兵四下乱窜,官找不着兵,兵见不着官,怎个“乱”字了得。
“混帐,乱甚子,来人,吹集合号!”被喊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白素心顾不得披上铠甲,只着一件单衣便冲出了中军大帐,一脚踹翻一名惊慌失措的帐前亲卫,高声断喝道。
“禀大帅,是唐军,唐军杀来了!”一名亲卫将军从乱军丛中冲了出来,一见到白素心,忙不迭地高声汇报道。
“唐军?这怎么可能?来了多少人马?”白素心愣了一下,一把揪住那名将领,不敢相信地追问道。
“大帅,天太黑,看不清来敌有多少,可听着动静,人数似乎不少,城中多处起火,敌军从东门杀入,正向中军大帐杀来,左军大将白思格勒已率部迎击上去了,却挡不住唐军的攻击,派末将前来禀报大帅,敌在暗,我在明,于战不利,请大帅先行撤军,白将军自愿率部断后。”那名亲卫将领不敢怠慢,一迭声地将战况道了出来,语气惶惶已极。
暗夜遇敌袭,若是就地防守的话,尚有一线胜机,真要是盲目撤军的话,一准只会败得更惨,这一条只要是为将者都能明白,只不过要想做到却是千难万难,无他,除非是铁打的强军,否则遇袭之下,军心已乱,如何抵敌,再者,此刻城中大火已开始蔓延,一旦就地抵抗,恐将陷于大火之中,全军尽灭,是故,明知道此时撤军恐有危险,白素心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把甩开那名亲信将领,从身边一名亲卫手中夺过一把弯刀,高声下令道:“传令,即刻吹号,全军从城西撤出托克逊,在城外就地列阵,敢有不听号令,擅自逃跑者杀无赦!”
须臾,城中号角声大作,原本正乱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的龟兹大军听到了号角声响起,稍稍安定了些,纷纷向城西涌去,抢先恐后地逃出了火势越来越大的托克逊城,但并未逃远,逐渐在城西汇集在一起,在军官们的弹压下渐渐有了些秩序,事情的进程似乎并未按刘、董二将商议的那般发展,面对着此等局面,唐军又该如何应变?也许一场逆袭战就将在此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