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之审讯大堂并不在尚书省内,而是位于天牢附近,离着皇宫其实也不并算远,也就是里许多的路程罢了,道路好走得很,除了拐到刑部大堂的路口稍有些窄之外,余下皆是笔直宽敞的西大街,按理来说,这么点路程,乘马车的话,最多也就是一刻钟便能赶到,然则,因着今日前来听讯的城中百姓实在是太多了,又着实太热情了些,饶是一起子负责开路的刑部衙役们哟嗬得嗓子都快哑了,马车的速度却依旧快不起来,就这么点路程,愣是磨蹭了几近半个时辰才算是到了承天门外,真令李贞郁闷得够呛,然则,一下了马车,更郁闷的事情又出现了——吴、魏、蜀、纪四王竟然齐刷刷地都到了,正积聚在宫门口等着觐见呢。
真他娘的一群苍蝇,到哪都能见着,狗日的!尽管早已猜到一起子兄弟们可能会出现,可真见着了人,李贞还是不免一阵子厌恶,低声吩咐王府典军鹰大前去跟宫卫们交涉,自己却堆起了满脸子春风般的笑容,向着走将过来的一起子兄弟们迎了过去。
“八哥,您来了,小弟可是等了您好一阵子了。”纪王李慎一见到李贞,立马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了过来,一副极为亲热装地打着招呼道。
“哧!马屁精。”李贞尚未开口答话,不远处的蜀王李愔撇着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不算响亮,却足够让哥几个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哦?哈哈哈……”李愔的话音刚落,李恪、李泰登时便相视了一眼,各自放声大笑了起来。
纪王李慎素来胆子就小,可好奇心却大得很,此番前来,其实倒不全是为了来迎逢李贞这个当红的八哥,更多的是想来看热闹的,可没想到热闹还没看成,到叫一起子兄弟们给取笑了一通,脸上立马就挂不住了,可又没胆子跟几个哥哥发脾气,小脸蛋一时间憋得通红发紫,委屈得不成样子了。
好奇心害死猫,呵呵,这个老十还真是的,这等事情别人避之唯口恐不及,他倒好,啥事都想凑上份热闹,却又没那个底气,真是可怜的小家伙!李贞虽与李慎无太多的交往,可对其的个性还是了解的,也有心笼络一下这个尚算有才华的弟弟,此时见其吃了憋,立马收起了笑脸,瞪了李愔一眼,那眼中不加修饰的杀气瞬间暴然而起,饶是李愔也算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却哪能跟李贞这等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绝顶高手相抗衡,立马被这惊天的杀气冲得浑身一个哆嗦,那笑也就笑不下去了,僵硬地挂在脸上,简直比哭还难看上几分,至于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吴、魏双王也同样受到了波及,笑声立马小了下去,各自骇然地望着李贞,一时间闹不清楚李贞这是想干啥,心里头都不免打起了鼓来。
别人不知道李贞有多强,当初跟李贞一道平定侯君集之乱的李愔可是心中有数的,此时一见李贞的杀意冲着自己来了,登时便心虚了,低下了头,讪讪地赔笑道:“八弟,兄弟们闹着玩的,何必当真,哥哥也就是说笑罢了。”
“八弟,尔这是作甚?都是自家兄弟,笑谈一番又有何妨,如此动气,视我等兄弟为何物,嗯?”魏王李泰被杀气噎得一阵心慌,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心中自是气急,立马摆出了兄长的架势,板着脸训斥了起来,那等威严的小样子还真有几分气势的,只不过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虚弱却也太明显了些。
“算了,算了,都是亲兄弟,没地让人看笑话不是?”李恪同样被李贞的杀气吓得不轻,再一想起面前这主儿可是赫赫有名的“血屠夫”,在关外可杀惯了人的,身上杀气太大了,着实不好惹,忙不迭地出言当起了和事佬。
亲兄弟?娘的,遇到尔等这般亲兄弟还真是有够倒霉的。李贞心里头暗骂了一句,可脸上却突地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脸,哈哈一笑道:“三哥所言甚是,大家都是亲兄弟么,说说笑笑又有何妨,小弟正好要面见父皇,有些事要奏,哥哥们可也是如此?”
眼瞅着李贞那翻脸比翻书还快捷的本事着实太厉害了些,哥几个除了自叹不如之外,还真拿李贞没啥办法,一时间都有些子悻悻然,也就是吴王李恪比较沉得住气,立马顺着李贞的话头道:“那是,那是,既如此,就同去好了。”
“陛下宣诸皇子并廖、裴、王三位大人甘露殿觐见!”就在一起子皇子们各自心怀鬼胎地瞎应酬的当口,内侍监柳东河领着几名小宦官从宫中匆匆而出,高声宣道。
“诸位哥哥请。”李贞笑呵呵地一摆手,示意了一下,也没管那几名兄长谦让不谦让,拍了拍纪王李慎的肩头,领着三位副审官便当先大步向宫中行去,后头哥几个对视了一番,也没多言,紧赶着也跟在了李贞等人的后头,由柳东河陪同着向甘露殿而去……
嗯?怎地都在?李贞刚一走进甘露殿,立马发现有些子不对味——朝中诸如房玄龄、长孙无忌、诸遂良、李绩、苏定芳等等文武重臣居然全都在殿中,看样子等候了有段时间了,心头不禁为之一紧,可也没敢带到脸上来,大步抢上前去,恭敬地行礼道:“儿臣叩见父皇。”跟在李贞后头的诸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阵势在甘露殿中等候着,一时间都有些子心慌,待得李贞见了礼,这才乱哄哄地也都抢了上去参见不提。
“平身罢。”李世民语气虽平淡,却透着股挥不去的倦意。
“谢父皇。”李贞一丝不苟地行完了礼,起了身,躬身道:“禀父皇,儿臣奉旨审理相州军粮一案,已有端倪,唯有一碍难之处无法详解,特来请父皇圣裁。”
“讲。”李世民依旧是那等平淡至极的语调。
“是,父皇。”李贞心中有种预感——李世民一准是已经知道了公开审讯的结果,也一准是已经跟这帮子重臣们先交流过了,只是不清楚老爷子究竟是做何算计,然则,事已至此,李贞已是别无选择,只能是强自稳住心态,将今日审讯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番,末了很是恭谦地道:“启禀父皇,刘侍中乃是朝廷之重臣,非儿臣所能传唤,而今吏部司主事文选清指控刘侍中胁迫其伪造公文,儿臣不敢臆断,恳请父皇圣裁。”
果然不出李贞之所料,一起子重臣们没有谁对李贞所言有所表示,甚或连脸色都不曾变幻过一下,这等咄咄之怪事毫无疑问地证明了李贞的预判是正确的,否则的话,乍一听当朝宰相,又是当初之首辅大臣涉嫌伪造公文这等大事情没有谁会不为之动容的。
“朕知道了,诸位爱卿都议议罢。”李世民话里的倦意更浓了几分,这令李贞心中越发沉了许多,可又不敢出言询问,躬身行了个礼,便即悄然退到了一旁,等候着诸大臣们的发言。
事关当朝宰辅,再小的事也是大事,更何况是这等离奇的案子,加之又牵扯到了太子李治之死的起因,自是没有谁愿意在这等事上出风头的,李世民话都说完了好一阵子了,却并没有哪位大臣要率先站出来进言的,满大殿里一时间寂静得诡异万分。
别人可以不出声,可李泰却是忍不下去了,尽管前几日与苏勖商议之后,已打算牺牲刘洎,然则一来刘洎一向就是魏王一系的重将,若是李泰一声不吭便放弃了刘洎,绝对会寒了整个魏王一系官员的心,这等后果不是李泰所能接受得了的,再者,在进宫之前李泰也与李恪等人有所沟通,打算联合吴、蜀二王之力与李贞较较劲,虽说不曾得到吴、蜀二人的明确首肯,可此二王也没有明确表态拒绝,是故,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李泰都必须站出来为刘洎作一番辩护。
“启奏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荒谬至极,实属小人图谋构陷刘侍中,斯言毫无逻辑,断不可信!”一派寂静之中,魏王李泰率先站了出来,亢声禀报道。
“理由?”李世民眉头轻皱了一下,言简意赅地问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得很。
李泰躬了下身子,面带激昂之色地道:“父皇明鉴,刘侍中一向廉洁自守,素无以权谋私之举,为相有年,何曾见其为一己之私而动心过,若是其真要提携其子,又何须使出伪造公文这等拙劣之下策,以其时刘侍中之首辅大臣之身份,只消下一文本,光明正大间便可促成其事,再者,文选清乃一微末小吏,以刘侍中堂堂宰相之尊,何须威胁其办事,其又有何德何能能得刘侍中召见,有此二条在,儿臣以为此事断无可能,必是有人设谋构陷刘侍中,其行且鄙,其心当诛,儿臣恳请父皇下诏彻查,看是何人在背后使此无耻之阴谋!”
李泰所言倒是不无道理,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并无多少破绽,一起子朝臣们虽没出言附和,可不少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赞同的神色,整个局面一时间隐隐然有着被李泰控制住了的趋势,这令李泰本人也禁不住暗暗得意了起来,只可惜其得意得稍早了些,还没等李世民有所表示,却见蜀王李愔从队列里站了出来,高声道:“启禀父皇,儿臣对四哥所言却有不同之看法。”
蜀王李愔这么一站出来,不单李泰面露惊疑之色,便是边上站着的朝中重臣们也都为之动容,而李贞也因此皱起了眉头,实搞不清李愔这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家伙究竟在唱哪出戏,眼光不由地瞄向了垂手站在身边的吴王李恪,可一瞧见李恪嘴角上挂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李贞心中立马打了个突,已然猜出了吴、蜀双王此来的用意之所在,心中暗自凝神不已。
李世民对于李愔这个儿子打小了起就不怎么疼爱,加之其又曾先后卷入齐王及侯君集的谋逆案中,更是对其看不上眼,只不过如今子息凋零之下,儿子也就剩下这么寥寥数人了,李世民也不想与其多加计较,此时见李愔跳将出来,李世民眉头可就立马皱了起来,沉默了良久,这才开口道:“尔有何意见便说好了,朕自听着便是。”
李愔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李世民的冷淡态度,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最不可能之事其实往往便是最现实之举,人总是嬗变的,值刘侍中为首辅大臣之际,其行事跋扈,既敢藐视身为太子的稚奴,非法无礼至极,行事从不奏明太子,又有甚事是其不敢为的,依儿臣看来,刘洎利令智昏之下,行此恶事又有甚不可能的,再者,我朝律法最重证据,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刘洎自当难辞其咎,望父皇明察!”
眼瞅着李愔在那儿畅畅而谈地跟自己唱着反调,李泰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一脚踹死了李愔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好在这些年来李泰沉稳了不老少,尽自脸色憋得发紫,却依旧强忍住了出言呵斥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愔的长篇大论,又略一沉思,这才出言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六弟之言差矣,光凭文选清这等微末小吏一面之词,何足采信,又岂有人证物证俱全之说,此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儿臣实不敢苟同之!”
李泰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是横行霸道,从不知礼让为何物,若稍有忤逆,则立马便会勃然大怒,而今李愔当面与其唱反调,却不见李泰出言不逊,其言其行依旧有理有节,令人顿生刮目相看之感,众朝中大佬都不禁投以赞赏之目光,便是李世民也有些子意外李泰的变化,眉头一扬,略有些子诧异地扫了李泰一眼,却并没有就这哥俩个的话作出任何的评述,而是看向了默默站在一旁的李贞,沉吟了一下道:“贞儿,尔既为此案之主审官,可有何要说的?”
嘿,老爷子还真是能踢皮球。李贞一听李世民问到了自己头上,自是猜出了老爷子潜藏的意思——东宫迷案不管那谜底究竟是怎么回事,刘洎身为首辅大臣都是脱不开关系的,若不是刘洎目无东宫,相州军粮案也就不会闹腾到如此喧嚣的地步,从这一点来说,刘洎就很难有翻身的机会,老爷子口中不说,可心里头十有**将李治之横死归咎到刘洎头上去了,可在李贞看来,若不是老爷子有心要废了李治的话,也不会闹出如此多的麻烦来,归根结底还是老爷子自己的错,当然了,老爷子是皇帝,自是不会有错的,会有错的只是臣下罢了,这会儿老爷子自己不答,却让李贞来扯这件事,无非是要借李贞之口来拔除刘洎这颗钉子罢了。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还有些事既不能说又不能做,似这等废除当朝宰相的事情自然只能由老爷子自己去做,至于李贞么,能不说不做最好,只可惜这会儿老爷子金口已开,李贞想要不说也难,而身为主审官,不做也不成,还真令李贞很有些子头疼的,好在相关之情景莫、纳两大谋士早已推演过各种可能性,也早有相关之定策,李贞倒不致于有难以应付之感,不过么,假作思考一番还是要的,否则也就显不出慎重其事了的,这不,但见李贞皱着眉头沉吟了一番之后,这才开口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二位兄长所言皆是有理,如今案子虽初现端倪,然则依旧只是文选清一面之证词,尚不足采信,只是文选清其人饱受重刑之下,始终不曾改口,却又不像是在说谎,儿臣以为内里或许另有玄机也说不定,若是能得父皇恩准,请刘侍中与文选清当面对质一番,或许便能看得出其中之真伪,此儿臣之愚见耳,望父皇圣断。”
李贞就是个玩太极的高手,一通子话说将下来,滴水不漏,既不去轻易评述李泰、李愔哥俩个谁对谁错,转了一大圈之后,又还原样将球踢回到了老爷子的脚下,这等长袖善舞之本事也由不得重臣们不叹为观止了的,便是李世民也拿李贞无可奈何。
“来人,传朕旨意,宣侍中刘洎觐见,并将犯官文选清带上殿来。”李世民瞥了李贞一眼,突地提高了声调,喊了一嗓子,惊得正走神的柳东河忙不迭地便闪了出来,恭敬地应答了一声,领着人自去料理诸般事宜不提。
值此微妙之时刻,无论是李世民还是诸大臣似乎都没了开口说话的兴致,君臣们全都三缄其口,便是喘气都收着喘,各自凝神屏气地垂着头,谁都不去看谁一眼,全都成了木雕泥塑,大殿里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股子诡异的气息在大殿上徘徊流荡,渐渐地愈发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