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太子殿下,老臣有本章要奏。”就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白发苍苍的老萧同志再次敢为天下先般地站了出来,一躬身,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喊了一嗓子,登时就令满殿大臣们全都吓了一大跳,所有人的眼光“唰”地便看了过去,那架势就跟动物园里围观闹事的猴子一个德性。
果然是他!李贞一见萧瑀率先站了出来,心里头登时便是一阵好笑,不过却也没带到脸上来,只是面色平静地虚抬了下手道:“萧中书既是有本章,那便说罢。”
“殿下,老臣以为房玄龄屡居高位,殊无建树,然门下故吏众多,值此陛下远征之际,其若欲反,则势大难防,以老臣之见,当以防患未然为要,即刻拿下此人,彻查此案,以靖京师百姓之心,老臣不才,愿请命主审,望殿下明鉴!”老萧同志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给房玄龄扣上了谋逆的大帽子,斯言一出,满殿轰然,人人惊诧莫名,可老萧同志倒好,压根儿就不理会群臣们的惊叹声,一双老眼迥然地盯着李贞,倔强地站在那儿,大有李贞不答应其请求便不算完的架势。
呵,这老儿还真是的,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李贞自是清楚老萧同志一向瞧不起出身微寒的房玄龄,总是以自己位居房玄龄之下为耻,此番逮住了个整臭房玄龄的机会,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了的,这案子真要是让老萧同志去瞎整上一回,房玄龄不死也得被扒去层皮,很显然,李贞是绝对不会同意老萧同志的请求的,可要想当庭驳回却有有些个碍难之处,毕竟老萧同志所言也属有些道理,即便李贞身为太子,也不好说老萧同志的不是,这便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老萧同志的请求,而是扫了眼殿前的众大臣,淡然地道:“诸位爱卿还有甚看法么?”
吏部侍郎李千赫原本就是李贞安排好的救火队员,此际见李贞眼神扫了过来,立马会意地点了下头,几个大步从后头抢了出来道:“启禀殿下,微臣亦有本章要奏,微臣以为萧中书此番话过矣,房相虽为官多年,却从不结党营私,清正廉明,岂可能是有反骨之人,那状告人房铭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行浪子,专一在京师中打着房家的旗号四下撞骗,每每被房相怒斥,此人出首不外乎挟私报复耳,焉能信之?微臣以为当穷治这等奸佞之徒,以儆效尤,望殿下明断!”
满殿大臣自是都清楚李千赫乃是李贞手下的得力干将,此时一见李千赫出面与老萧同志打起了擂台,登时都来了兴致,一个个目光闪烁地在李贞与老萧同志身上来回转悠着,就等着看李贞如何裁决两者间的争执了。值此微妙时刻,原本打算趁着老萧同志的势而上的诸王倒是不急了,各自互视了一眼,彼此暗中已有了联手搅事的默契。
老萧同志虽刚直,却不是傻子,自是清楚李千赫的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李贞,然则老萧同志却浑然不惧,眼一瞪,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太子殿下,老臣不敢苟同李侍郎之谬论,须知昔日王莽未篡时,何尝不是礼贤下士、勤勉有佳之楷模乎,奈何做贼耶?今若不审明案情,纵虎为患如何了得?老臣恳请殿下下令谕彻查此案。”
姜还是老的辣,老萧同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就他那耿直到了极点的性子,居然没有真正地倒下过,自然是有其真本事在,此时将王莽之事一搬将出来,登时就驳得李千赫没了话说,大殿之上的风向也似乎有些个失控了起来。
眼瞅着味道不对,李贞不得不开口了,这便略一沉吟,笑着道:“萧老所言过矣,父皇绝非汉成帝那等昏庸之辈,岂会良莠不分,房相之为人不但父皇赏识,本宫亦是信得过的。”
李贞将老爷子扛了出来,按理来说,这个招牌够大了罢,若是旁的大臣,到了此时,也就只能摸着鼻子认了错,可老萧同志却丝毫不以为意,老眼一瞪,面色肃然地回道:“陛下自然是圣君,可房玄龄未必就是贤良,若是其真的清白,又岂会怕查耶?”
“……”面对着认死理的萧老爷子,李贞好一阵子无语,若不是心里头早就有了相关之对策,只怕真要被老萧同志给活活气死了不可。
李贞尚未开口,站一旁冷眼旁观的杜玄道却站了出来,一躬身道:“启禀殿下,老臣以为萧中书及李侍郎所言皆有几分道理,然,依老臣看来,房相绝非王莽之辈,倒是那出首之人却实是个无行之人,这一条老臣可以担保,既然那房铭万递了状子,自是该查上一番,老臣建议对房铭万加以详查,看后头是何人主使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杜玄道一开口说双方都有理,可实际上却是摆明了车马地站在了李千赫的一边,所谓的彻查说穿了就是只查房铭万,而不查房玄龄,他这么番偏心的话一出口,登时就将老萧同志气得头顶生烟,浑身哆嗦得厉害,激动之余,一时间竟难以出言反驳。
若说老萧同志只是发怒,那么诸王可就是发虚了——彻查房铭万,找出背后主谋?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李贞要设圈套摆布诸王的架势,真要是让李贞这么去查,没准哥几个就可以等着去吃免费的牢饭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会儿李贞身为监国太子之际,以李贞那狠辣的性子,未必就不敢如此行事,此时不站出来反驳一下,难道还真等着李贞玩死大家伙么?
“启禀太子殿下,小兄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没等李贞表态,魏王李泰率先沉不住气了,头一个便站了出来。
“四哥,您有话尽管说好了。”李贞一见李泰站了出来,不但不惊,心里头反倒有一丝的窃喜,可却没带到脸上来,只是平静地摆了下手,示意李泰畅所欲言。
“启禀太子殿下,房公为相三十载有余,一向清廉自守,洁身自好,父皇每多嘉许之,此乃不可否认之事实也,小兄虽愚昧,却也识得好歹,自是知晓房相绝非有反心之辈,此事小兄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然则事涉谋逆,又值此父皇远征之时,慎重其事自是该当之事,纵或查无实据,也得与天下人一个交待,还房相一个清白,故此,小兄以为此事当以三司会审,勿枉勿纵,查明真相为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李泰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顺便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扯了一大通,绕过来绕过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三司会审。
李泰的话音才刚落,蜀王李愔便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附和道:“启禀太子殿下,小兄以为四哥之言甚是,我辈中人自是知晓房相之清白,然天下之人却大多顽冥不明,若是不查此案,传扬出去,小儿辈就此胡言乱语,岂不是白白废了房相一世之英明么?故此,小兄以为此案不单得查,还得大查,不如此,不足以还房相之清誉也,望太子殿下明断之。”
李愔都站了出来了,李恪又怎可能落后,这不,李愔才刚说完,李恪便即挺身而出,高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小兄以为四弟、六弟之言甚是,我等固然不疑房相,却须防天下人悠悠之口,且按我朝体制,事涉谋逆之大案,终归须得三司会审,方可明断是非,由是,小兄等肯请太子殿下能依我朝体制行事。”
三位亲王这么一站出来,他们手下那帮子官员自是不甘落后,苏勖、叶凌、崔仁师等等诸般大臣全都站了出来,高声呼应,于是乎,满大殿中要求三司会审之呼声此起彼伏,好生热闹了得,有些个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大臣见状,也跟着起了哄,殿中的局面已是到了失控的边缘。
哥几个这么一闹,李贞不单不恼,反倒笑了起来,淡然地看着那帮子上蹿下跳的朝臣们,也不开口,直到众人闹腾够了,李贞这才戏谑地看着三位亲王,慢条斯理地道:“三位哥哥都以为房相果无反心耶?”
李贞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哥三个心里头都不由地便是一沉,彼此对视了一番,怎么也拿不定李贞问此话背后的意义何在,可李贞既然问了,不答自是不行,李恪身为兄长,自是得率先站将出来,一躬身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于房相之操守,我等绝无疑虑,可……”
李贞不待李恪将话说完,便即一挥手打断了李恪的话头,侧了下头,看着下头跟着起哄的一帮子朝臣们,笑眯眯地问道:“尔等之意是否与本宫之三哥同?”
李贞这么一问,苏勖与叶凌几乎同时色变,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然则先前的话尤在耳边,如何能改得了口,两大智者心头发沉之余,索性闭嘴不言了,后头的朝臣们见苏、叶这两位不点头,自也不敢多言,一时间大殿里竟然诡异地静了下来。
嘿,知道上当了?来不及了!李贞见诸王的手下集体玩起了沉默,心头登时便是一乐,笑着道:“本宫若是没听错的话,诸位爱卿先前都说过房相无反心罢,唔,本宫亦是如此想法,呵呵,此番我等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有意思!”李贞的话说到这儿,突地提高了下声调喝道:“诸侍中,尔如何看此事?”
诸遂良乃是老官宦了,精明得很,早在得知此案始末之时,便已猜到诸皇子之间会有一场好斗,他压根儿就不准备参与其中,此番来议事本就是打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先前一直躲边上偷乐着呢,却不曾想李贞竟然当众点了自己的名字,登时就被吓了一大跳,好在城府够深,这才没当场出丑,忙不迭地趁着站将出来的当口,稳定了下心态,恭敬地行礼道:“太子殿下明鉴,诸大臣所言皆有理,臣深以为然,一切听凭殿下做主,老臣殊无意见。”
老滑头!李贞一听诸遂良推脱得光洁溜溜,登时便是一阵好笑,可李贞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诸遂良,面色一板,沉着声道:“诸侍中,尔乃父皇所钦命之辅政大臣,向来是朝中之砥柱,本宫既受命监国,自是盼着诸大人能助本宫一臂之力,兹体事大,须含糊不得,本宫只有一言相问:房相可是有反心之人乎?”
诸遂良被李贞这么一逼,后背上的汗水“噌”地便狂涌了出来,面色变幻了好一阵子之后,咬了咬牙道:“房相实非反骨之辈,老臣敢以身家性命作保。”
“那就好,既然诸位爱卿都以为房相不可能反,本宫亦是这般看法,此事便好解决了。”李贞话说到这儿,突地提高了声调,断喝了一声道:“来人!”
一阵锵然的衣甲摩擦声中,燕十八率领着数名甲士从殿门口大步行了进来,单膝点地道:“末将在!”
李贞霍然而起,环视了一下神态各异的众大臣,这才朗声下令道:“燕十八,本宫令尔即刻率人到诏狱,将房铭万那厮的狗头砍将下来,还不快去!”
“是!”燕十八没有丝毫的犹豫,高声应答了一句,起了身便要行出大殿,可就在此时,萧瑀却站了出来,高声嚷道:“殿下且慢,刀下留人!”
“萧老大人有何高见么,嗯?”李贞见萧瑀如此之不识抬举,脸色登时就有些不好看了,冷着声问了一句,身上的杀气四溢之下,众朝臣全都站不住了,各自狼狈地往后头退了开去,可老萧同志倒好,尽管同样被李贞的气势压迫得呼吸不畅,却始终梗着脖子,丝毫不退地道:“殿下此举乃是乱命,请恕老臣不敢苟同。”
原本被李贞突下杀手搞懵了头的李恪眼瞅着萧老爷子站了出来,忙不迭地抢上前去,与萧瑀站在了一起,高声道:“是啊,太子殿下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须知朝廷自有体制,非礼勿为。”
李愔眼瞅着事情要坏,自是不肯就此罢手,眼珠子转了转,紧跟着李恪便站了出来,一本正经地奏道:“是极,是极,三哥所言正理也,非审而杀人乃私刑是也,君子所不为者,太子殿下切不可如此。”
“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如此处置,若父皇怪罪下来,须不是耍的。”李泰眼瞅着李恪兄弟俩都持反对意见,自是不甘落后,这便紧跟着出列表示支持。
“臣等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有了老萧同志及三位亲王的牵头,下头一帮子诸王一系的大臣们自是奋勇无比地跟着站了出来,乱哄哄地要李贞刀下留人,却浑然没人注意到燕十八等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得没影了。
李贞不动声色地由着一起子大臣们瞎嚷嚷,直到众人喊累了,这才慢悠悠地哼了一声道:“诸位爱卿既然认定房相乃是无辜受冤,却又坚持要三司会审,如此说来,诸位爱卿是打算懈怠朝政,贻误军机喽,嗯?”
李贞扣下来的这顶帽子可是不小,一帮子朝臣们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各自愣愣地站在那儿发傻,唯有老萧同志却满不在乎地亢声道:“太子殿下,老臣从未说过房相是否无辜,若不审明案情,又何来无辜可言,老臣依旧以为此案当彻查!”
这死老头真是没眼力架,怪不得老爷子从不大用此人!李贞看着老萧同志的倔强劲儿,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头着实腻味透了,冷笑了一声道:“天下人皆反,房相也不会反,这不单是众朝臣的看法,本宫亦是如此看法,便是父皇心中亦是一样,有敢诬陷房相者,其人便是反贼,当诛!至于如何跟父皇交待之事,却不劳萧老大人烦心了,本宫自会上本父皇,言明其事!”
萧瑀并不服气,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殿门处一阵骚动,再一看,燕十八已经手托着个盘子大步走了进来,那盘子上赫然是颗血淋淋的人头,登时便是一惊,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即噎住了,脸红脖子粗地就是说不出话来。
“禀殿下,房铭万之人头在此,请殿下查验。”燕十八压根儿不理会周边大臣们那惊慌失措的举动,大步走到殿前,单膝点地,将盘子高高举起,朗声禀报道。
“好!”李贞霍然而起,环视了一下众大臣,高声下令道:“将此人之头悬于南城门之上,并出檄文以通告京师百姓,还房相一个清白,再有敢诬陷房相者,与此例同!诸位爱卿可还有何疑问么?”
“殿下圣明,臣等钦服!”李贞话音一落,以李千赫为首的东宫一系官员自是各自称颂不已,诸王等虽心有不甘,可人杀都杀了,到了这个份上,自是谁也不会再傻到去跟杀气腾腾的李贞较真的地步,也就只能是不甘不愿地出言附和着,然则各自的心里头却都盘算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告上李贞一记刁状了。
旁人服气了,可老萧同志却依旧气鼓鼓的,黑着脸又要站将出来,只可惜李贞这回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一拂大袖子,径自转入后宫去了。李贞既然走了,这议事自也就议不下去了,众朝臣各自三三两两地散了去,唯有老萧同志却不走,不但不走,反倒递了牌子,非要跟李贞辩个分明不可。
老萧乃是辅政大臣,他要求见,李贞自也没有不见的礼,无奈之下,只好让人将老萧同志叫到了书房中,让人泡上了新沏好的茶,又挥退了房中侍候着的诸人,这才好整以暇地笑着道:“萧老,请用茶。”
“哼。”老萧同志自感今日跌了面子,正在气头上呢,压根儿就不买李贞的账,冷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殿下,您今日此举乃是乱命,老臣要参您一本!”
遇到这么个犟老头,李贞真是很有些个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摇了摇头道:“萧老,您是两朝的老臣了,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该是都看在眼中了罢,本宫也不多说别的了,只问萧老一句,若是房相被审,与去岁刘侍中涉案之时可有区别否?”
萧瑀耿直归耿直,却不是愚昧之人,听李贞这么一说,心头猛地便是一惊,额头上的汗水登时就滚滚而下,嘴角哆嗦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不至于罢,应该不至于罢?”
“至不至于的,非本宫说了能算的,萧老既是已明了,本宫也就不多说了,朝中政务尚需萧老鼎立支持,本宫在此多谢了。”李贞笑了笑,起了身,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道。
“老臣,老臣,唉,老臣惭愧啊,殿下放心,老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定不会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萧瑀心惊胆颤地起了身,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躬身还了个礼,匆匆告辞而去了。
呼,总算是摆平了这老儿!眼瞅着老萧同志总算是走人了,李贞心情登时为之一松,恶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刚想着走回书桌后头接着批奏章之际,却见鹰大满脸子激动之色地行了进来,心头登时又是没来由地为之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