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四月十八日,晴,碧空万里无云,初夏的阳光尚算不得**,照在人身上反倒有种暖烘烘的快意,这等日子最是适合到户外去走走,然则一身明皇便衣的李世民却似乎没有那等兴致,斜靠在胡床上,手持着本奏章,有心无意地翻看着,时不时地还发出一阵轻咳,素来红润的脸色此际已略显得苍白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老少,毕竟老来丧子的痛实是难受了些,哪怕李世民这等心性坚忍之辈,也一样有些个承受不起。
“报,陛下,高句丽大军已从潜伏地拔营起行,目下正在向云岗而来,其行甚速,四日内或将到此。”就在李世民咳喘的当口,一名身着游哨服饰的校尉从中军大帐外匆匆而入,高声禀报道。
“嗯?”李世民一听高句丽大军终于动了,飞快地坐直了身子,将手中那本奏章往胡床上随手一丢,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猛地一停步,高声道:“来人,擂鼓聚将!”
战鼓咚咚作响中,原本各自忙着事情的诸部将领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全都向着中军大帐赶了去,鼓声方歇,诸将皆已会齐,各按品级高低排成了两列,目不斜视地站着,等候着李世民的指令。
或许是大战将至,心情振奋之故,李世民原本苍白的脸色此际却是陡然现出了层红晕,目光炯然有神地扫视了一下诸将,缓缓地开口道:“众爱卿,敌寇已动,不久将至云岗,此战该如何打朕想听听诸爱卿的看法。”
帐下诸将都是跟随李世民多年之人,自是清楚李世民于军略上向来果决,甚少听从旁人的意见,此番听李世民如此问法,都不明其意,面面相觑之余,谁也不敢率先进言,一时间大帐里竟然诡异地冷了场。
“陛下,臣闻临敌将战,必先观士卒之情,臣适行经诸营,见士卒闻高丽兵至,个个摩拳擦掌,喜形于色,此必胜之兵也,此仗我军大胜可期矣!”一片寂静之中,胖乎乎的长孙无忌第一个站了出来,高声地说了一番。
长孙无忌的话自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却是废话罢了,唐军素来就不怯战,闻战则喜本就是常事,哪用得着长孙无忌来扯这么一嗓子,再说了,李世民问的是如何战,长孙无忌答的却是此战必胜,纯属牛头不对马嘴,不过考虑到长孙无忌那低得可怜的军略才干,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够难为他的了,诸将虽腹诽不已,却也无人敢当着老爷子的面,说其不是。
“辅机此言大佳,我军必胜无疑,这一条朕信矣。”李世民哪会不知晓长孙无忌的斤两如何,只不过此番带长孙无忌出征,老爷子本就有让长孙无忌立上一场军功的意思在,自是不会去指责长孙无忌的文不对题,而是笑吟吟地肯定了一番。
一见长孙无忌这番狗屁不通的见解都能得到赞赏,诸将这才相信敢情李世民此番是真的有心要大家伙献计献策了,各自的心思立马就活了起来,最先沉不住气站了出来的是程咬金程老爷子,但见这厮闪将出来,大嘴一张,大大咧咧地开口道:“陛下,高句丽之军不过乌合之众耳,步骑虽皆备,却以步军为主力,利坚城固守,而疏于野战,其大军前来迎战我军,属自寻死路之策,若能择一死地而战之,当可得全胜,依末将看来,牛栏岗附近便是大佳,若我军以一部轻骑诱之来追,则诱其入围不难,而后以一部断其后路,截其归路,一战当可大胜无疑。”
“陛下,程老将军此策可行。”
“陛下,末将赞同程老将军之策。”
……
在大唐芸芸诸名将中,程咬金算不得智谋之将,可其身经百战之名却是无虚,此番设计算不得奇诡之策,却也不失堂堂正正之谋——以唐军此时之强大军力击溃高氏兄弟之军不难,难的是全歼,程咬金此策确实有可行之处,诸将都是识货之人,也都精研过附近的相关地形,自是清楚牛栏岗一带是个打歼灭战的好地儿,故此,程咬金话音刚落,诸将附和之声便已大作了起来,一时间满大帐都是赞成之声,听得程咬金笑得大嘴都合不拢了。
“好,既如此,那就会战牛栏岗,谁敢请命前去诱敌?”李世民自然也考虑过了将牛栏岗选为战场的策略,此时见诸将皆出言附和,自是点头准了,可末了那句谁去诱敌却立马令诸将全都静了下来——诱敌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一个不小心,诱敌不成,反倒极有可能被敌大军给包了饺子,成了人家口中的肉,不过么,一旦能成功诱敌,那可就是大功一件了,颇令人动心的,诸将皆有些个跃跃欲试,各自盘算着若是自己前去该如何应敌,一时间倒也无人急着出面争夺。
“陛下,末将愿率部前去诱敌。”就在一片寂静之中,一员大将从旁闪了出来,躬身请命道。
诸将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竟是阿史那社尔,一时间乱哄哄的议论声便悄然而起了——阿史那社尔,,原东突厥皇族,乃是原东突厥处罗可汗次子,十一岁时便以智勇闻名于本部,自贞观十年投唐后,曾跟随侯君集转战塞外,屡立功勋,后又调幽州镇守使,于贞观十八年升任左卫大将军,为唐初最着名的少数民族将领之一,其人虽深受李世民的宠信,可与诸将之间却相处得不算和睦,尤其是其手下之军并非府兵而是突厥骑兵,光是这一条就令诸将看其不怎么顺眼,此时见其出言请命,自是大不以为然,可又不好当着李世民的面公然说些啥子,也就故意瞎议着制造些噪音出来,表示一下不满罢。
诸将的不满李世民自是心中有数,然则李世民却不以为意,他一向宽待各异族将领,此番出征之际,为了以示恩宠,特准李思摩、阿史那社尔两部突厥骑兵为自己的亲卫军,专一负责帝驾所在的安全,此时见阿史那社尔出言请令,李世民也没多想,立马点头道:“好,社尔将军真豪杰也,尔所部乃朕的亲军,尔等一出,不愁高家兄弟不舍命狂追,此议朕准了!”
“末将尊旨。”阿史那社尔见李世民准了自己所请,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之色,恭敬地应答了一声,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道宗,尔一向擅军略,今日为何一言不发?”李世民注意到了李道宗今日还不曾发过言,待得阿史那社尔退下之后,老爷子斜了李道宗一眼,淡淡地问了一句。
李道宗确实有心思,他这一路都在寻思着当初李贞所言的战略构思,越想就越觉得正确无比,只不过始终未能找到进言的时机罢了,此番闻只高句丽军大举来犯的消息,人虽站在帐内,可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敌后,正暗自盘算着若是此时出奇兵能否奏奇效之事,故此,对于诸将所议之战略李道宗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也就是有心无意地听着罢了,可待得老爷子一发问,李道宗可就不能不出言回答了。
“陛下,微臣有一策可得全胜之功,今高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之守必弱。愿借臣精卒五千,以船运至敌后,覆其根本,则数十万之众,可不战而降,请陛下圣裁。”李道宗大步行了出来,略一沉吟,朗声禀报道。
李道宗的话音才刚落,李世民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黑着脸看了李道宗好一阵子之后,这才一挥手道:“朕此行乃是吊民伐罪,务必以堂堂正正之师降服贼寇,此事以后休得再提。”李世民话说到这儿,也不给李道宗开口解释的机会,面色一肃,提高了声调道:“诸将听令,即刻回营备战,末时三刻拔营起行,不得有误!”
“末将等谨遵圣命。”诸将见李世民如此说法,自是不敢怠慢,各自躬身领命不迭,三三两两地散了去,各自回营准备相关事宜不提……
风吹过树梢,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掩盖住了两千隐藏在林子间的轻骑兵们所发出的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大将立在小山顶上,借助着树木的遮掩,远眺着山脚下那条小路的尽头,整个人宛若雕像般沉稳,这人便是阿史那社尔,此番乃是奉命率两千突厥族骑兵暗伏于要道上为诱敌之军,在这密林间已潜伏了足足三天有余,早已过了预计中敌寇将至的期限,却始终不曾见到高句丽大军的影子,密林间蚊虫孳生,叮人见血,部众每多抱怨,是时,所携之干粮又已告竭,众人皆曰撤军,然阿史那社尔却从不为所动,始终坚定地立于山顶之上,静候着敌军的到来。
一阵不大的风吹过,隐隐传来了一阵不祥的响动,紧接着山路尽头拐角处的山梁上飞起了大量的鸟儿,阿史那社尔的脸上闪过一丝如获重释的神色,眼中精光一闪,飞快地冲到了山腰处,对着闻讯聚集过来的手下诸将比划了个准备出击的手势,霎那间,原本寂静的密林顷刻间便活了起来,两千精锐轻骑兵各自翻身上马,严阵以待,等候着出击号角的响起。
“呜呜……”就在高句丽前锋转过山的拐角处,分三列沿着山路前行之际,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兀地在道路两旁的密林间响了起来,紧接着,两千突厥骑兵齐声呐喊着冲出了密林,如同两条怒龙一般将高句丽的四千前锋军切成了数截。
“杀!”从右侧密林间一马当先地杀将出来的阿史纳社尔一马槊挑杀了一名试图冲上来阻挡己方攻势的高句丽勇将,接着弃槊抽刀,人如虎、马如龙般地杀进了乱成一团的高句丽前锋军中,横刀连挥,刀光霍霍间,连杀数人,手下竟无一合之敌。
“杀贼!”众突厥骑兵见自家主将如此英勇,自是士气大振,各自纵马前冲,刀枪并举,顷刻间便已将高句丽前锋大军杀得乱了阵脚,人仰马翻间,损失惨重不已,然则此番前来的高句丽大军毕竟都是精锐之士,尽管一开战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却并没有就此一败涂地,虽是各自为战,却并没因此而彻底陷入溃败,反倒依仗着人数上的优势以及后方不断源源开到的援兵之支持,与冲杀在己方军阵中的突厥骑兵浴血鏖战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处于绝对下风的高句丽大军不单稳住了阵脚,竟已开始要反包围突入阵中的突厥骑兵了。
“撤,快撤!”阿史那社尔眼瞅着手下的骑兵伤亡越来越大,渐渐已有些子冲不动了,自是不敢再迁延,一刀劈杀了面前的一名高句丽骑兵,一扬横刀,高声断喝了一句,率着身边的众骑兵冲出了乱军,向着远处跑去,吃了大亏的高句丽军如何肯放任阿史那社尔如此轻易地逃走,自是各自呐喊着尾随追击了上去,这一追一逃之下,双方很快便冲出了小山谷,沿着大路一前一后地向着云岗方向去了……
一座小山脚下,近十万高句丽大军停在了大路上,而高句丽北部耨萨高延寿则面无表情地策马立在小山顶上,远眺着前方烟尘大起之处,眼中精光闪烁不已——前方战事刚一打响,高延寿不单不曾下令中军增援前军,反倒下令后军缓进,中军各部就地布防,心中正自由于是否要就此撤军之际,却见一骑飞马从前方的山路拐角处冲出,急速地向着山顶冲了过来。
那名飞骑冲到了近前,飞快地滚鞍下马,单膝点地,高声禀报道:“报,大将军,前锋受唐军伏兵袭击,我前锋军拼死作战,现已击溃敌军,二将军已率部追击上去了,特派末将前来禀明大将军,请大将军即刻率主力增援!”
高延寿并没有理睬那名将领的请求,而是沉着嗓子问道:“唐军一共来了多少人,是何人领的军,如今逃向何处?”
“禀大将军,唐军人数并不多,约摸两千骑兵,看旗号乃是突厥的降卒,至于领军之将不详,其战斗力一般,虽伏击我前锋军,却反被我前军杀得大败,如今已成溃逃之态。”面对着自家大将军的询问,那名飞骑自是不敢怠慢,飞快地解答了一番。
“突厥骑兵?两千人马?”高延寿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云岗的方向,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猛地一挥手道:“传令下去,全军突进,直捣唐营!”此言一落,呜呜的号角声便即响了起来,近十万高句丽大军放开双腿,沿着道路向前狂奔而去……
“追上去,杀光他们!”高惠真虽说乃是生性好勇斗狠之辈,可好歹也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物,一向自认战阵高手,向来不肯吃亏,先前被阿史那社尔偷袭了一回,损失了近千人马,心中气急,这便不管不顾地挥军狂追不止,此时眼瞅着阿史那社尔所部兵马丢盔卸甲,不像是假败的样子,更是有了底气,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大军的最前头,不断地高声嘶吼着,下令前军拼命追击,试图赶在阿史那社尔撤回到云岗之前便即歼灭这股胆敢偷袭自己的小部队。
“快撤,快!”阿史那社尔先前还是详败,可到了这会儿人马已乏,竟已是渐渐撑不住了,哪还有半点佯败的样子,已是被高句丽追兵赶得放了羊,眼瞅着转过一个山胛便能抵达目的地,心头登时便是一松,高声吼了一句,率先纵马冲着转过了山胛,背后大群的溃兵也蜂拥着转过了山胛,那等慌乱的架势令紧随其后的高句丽军士气大振,人人嗷嗷叫地便追了上去,大有一举将阿史那社尔所部歼灭于斯之气概,不过么,有气概归有气概,事实上却压根儿就办不到——就在高惠真率军冲出山胛的那一霎那,立马就发现远处的山岗上下布满严阵以待的唐军官兵,大吃一惊之余,不得不勒住了狂奔的战马。
“布阵,布阵!”高惠真心知此时绝对不能撤,一旦后撤,被唐军从后头掩杀的结果就是全军崩溃,不单前军要完蛋,便是己方正在急行军赶来的中、后两军也得因被己方败兵冲乱而陷入崩盘,故此,高惠真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勒住了胯下的战马,立即高声下达了一连串的作战命令:“高明亮,率你的人占领右翼山头,高乾濂,率尔部众抢占左翼山包,其余诸部跟本将军原地列阵!”
高惠真所率的前军不愧是精锐之师,作战命令一下达,各部即刻四散布防,不数刻,近六万兵马已经摆出了个初具规模的防守阵型,可令高惠真奇怪的是——对面的唐军虽摆出了一副攻击阵型,却并没有趁己方处于混乱状态时发动攻击,而是任由己方摆兵布阵,直到高句丽大军都已经占据了周边的制高点之际,唐军依旧不曾发动突击,莫名其妙的高惠真也不敢发起攻击,只能是在稳住己方阵脚的情况下,派出飞骑回报自家大哥高延寿。
原本正在挥军急进的高延寿一听前军已在牛栏岗遇到唐军主力,登时就吓了一大跳,顾不得许多,督军狂赶了一阵,飞快地赶到了两军阵前,指挥全军依山列阵,延绵近三十里,待得全军布阵已定,这才有时间大量一下对面唐军的阵势,却猛然发现对面的唐军阵型虽严整,可兵力却并不算太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万余众,其中步骑各半,步军依山而列,骑兵位于两翼,却都没有上马,而是牵马侍立,此阵型虽说是攻击之阵,可稍作变幻便可成为稳固之防守阵式,一时间看不透唐军此举的用意之所在,自也不敢投入攻击,只是下令全军严阵以待,借机调整一下因狂追阿史那社尔所部而导致的人马疲惫,一场大会战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