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火药说起来没别的好处,除了烟大之外,就是声响,十八杆长枪虽不算多,一排也就是六人而已,可射将起来,却有绵绵不绝之势,那巨大的暴鸣声生生震得人耳鼓生疼不已,待得燕万承等人操演已毕,不说没有心理准备的众人了,便是李贞自己也被闹得耳朵轰鸣个不停。
“启禀陛下,末将奉命演示已毕,请陛下明示。”广场的硝烟尚未散尽,暴鸣声兀自尚在回响,燕万承便已匆匆走到李世民面前,恭敬地行礼禀报道。
“好!”李世民兴奋地站了起来,叫了声好,不过却并没有立刻对演示进行点评,而是挥了下手道:“且将靶子取来。”
“是,奴婢遵旨。”一听李世民发话,正自头晕目眩的内侍监柳东河忙不迭地便应了一声,紧赶着指挥侍候在一旁的小宦官们将远端的木靶子抬了过来。
木靶子不大,也就是一尺见方、一寸厚的木板而已,说起来与寻常箭靶并无甚不同之处,靶心处一样是个大红心,只是此时的大红心却已浑然变了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如同蜂巢一般,至于原本的红色早已被染成了乌黑一片,叫人见了便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神兵啊!”
“厉害!”
“着实犀利。”
……
一见到那已如同蜂窝状的靶子,饶是一众宰相都是见识多广之辈,可也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纷纷惊诧地感叹了起来,而李世民同样是兴致盎然,竟伸手将那面靶子拿在了手中,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点了下头道:“好犀利的兵刃,前番朕若是有此物相助,又何愁安市不下哉。”
要命,老爷子这是在怪咱藏私了,晕!李世民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落在李贞耳朵里,却简直如同霹雳一般,险险些便吃不住劲了,可又不敢随便开口解释,正自尴尬万分间,却见燕万承紧赶站出来解释道:“启禀陛下,此物虽犀利非凡,却远非天下无敌,有三不可战之说。”
“哦?说说看。”李世民乃是见识过人之辈,先前见火枪之威,便已知晓此物犀利非凡,虽说射程尚远不及特制强弩,可胜在操作简易,装填、发射速度快,早已认定火枪的问世将会是一场军事变革的开始,本有心将此物在军中推广,可乍一听说此物尚有缺陷,自是来了兴致,这便笑着追问了一句。
面对着一代大帝,燕万承并不怯场,恭敬地行了个礼之后,畅畅而谈谈道:“大雨之天不可战,概因火药易受潮,哑弹过多,战则不利;其二,未经特训之军,无法结阵而战,未能结阵之军,战必殆;其三,枪、弹制造不易,若无充足之后勤,如水之无源,战必败。”
“唔。”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刻对燕万承的话进行评述,而是缓步走到不远处的那些士兵中间,伸手取过一把火枪,端在手中,掂量了一番,这才笑着问道:“燕爱卿,尔既在安西负责此军,朕对此军中诸般事宜好奇得很,尔这就介绍一下罢。”
“是,末将遵旨。”燕万承躬了下身子,紧赶着答道:“我军名神机营,总人数两千一百八十人,原有枪械两千三百把,其中长枪两千,短枪三百,各式子弹六万发,成军于去年十一月初三,经半年余整训,始能勉强上阵,老牛塘口一战后,全军伤亡三百余众,枪械损毁四百余把,子弹为之一空,如今安西大都护府虽着力加紧赶制,却依旧未能恢复旧观,预计到明年五月初,或许能上阵一战。”
“嗯哼。”李世民一听神机营仅仅一战之后,便即后继无力,眉头不禁便皱了起来,想了想之后,接着问道:“造一枪须多少人手,又须几日工期,弹又如何?”
“这个……”燕万承显然没想到李世民会问得如此深入,愣了一下之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禀陛下,末将只负责练军,并未参与制造,实不清楚其中之内情。”
“父皇,儿臣对此倒是知晓一些。”李贞从旁闪了出来,也伸手从边上站着的士兵手中取过一把长枪,笑着解释道:“此枪分为枪托、枪管、扳机、枪膛、膛线等诸般零部件,须得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方是成品,若是稍有差池,则此枪便是次品,故此,每造一枪,须得数十人合力而为之,约摸十天可得一枪,子弹的难点则在火药的配制上,概因火药易燃易爆,生产不易,存储不易,故此,每人每日能产子弹约十发左右。”
李贞这番话说得倒是顺溜,可其中却是半真半假——如今“旭日”下属之枪械厂已实现了流水线生产,虽说各种生产机械尚原始得很,然则产量其实并不算低,大致来说:每月可生产长短枪百余支,子弹近五千枚,若是大规模扩建工厂,完全可以做到在数年之内装备全军,只不过李贞眼下尚未有此等打算,故此,特意将实际产量大幅度地缩水了下来。
“此等枪弹关中可造否?”李世民静静地听完了李贞的介绍,随手将手中的长枪交还给了原主,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老爷子的问话虽是一副随意的样子,可李贞却清楚这话的潜台词之所在——老爷子这是打算将火枪这等威力巨大之武器控制在手中了,心中不禁有些子发苦,然则老爷子既然有了心,自也容不得李贞不情愿,与其等老爷子点明了,倒不如自己交出去干脆一些,再说了,将枪械场搬回关中本就是李贞登基之时首先要做的事情,如今不过是提前一些罢了,左右核心技术都掌控在绝对心腹手中,却也不虞有甚泄漏的危险。
“父皇明鉴,关中亦能生产枪弹,只是需要重新建厂以及重新勘探矿藏,恐须得年余方可重新开工。”李贞故作细想状地沉思了一下,这才缓缓地开口答道。
“那好,就迁到蓝田(长安下属的一个郊县)罢,归入工部辖内,尔以为如何?”李世民颇有深意地看了李贞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工部?果然如此,老爷子又要玩平衡了!李贞心里头早就有了准备,此时面对着李世民那怪异的神情,丝毫也不曾有异常的反应,只是恭敬地回答道:“是,父皇圣明。”
“哦?哈哈哈……”李世民见状,仰头放声大笑了起来道:“有了此等神兵助阵,朕定要叫高句丽小儿辈俯首称臣!”
“陛下圣明。”一众大臣都知晓李世民这是念念不忘安市之败,虽都不以为然,可谁也不敢在老爷子正高兴的时辰说些甚不着调的话,只能是各自称颂不已。
“罢了,不说这个了,今日得见神机营之威风,朕心甚悦之,传朕旨意:赏燕万承绸十匹,绢十五匹,余下人等各赏绸、绢各三匹,以为犒军之用。”李世民大手一挥,止住了众人的称颂,笑盈盈地下了旨意。
“末将等叩谢皇上圣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燕万承等人一听有赏,自是人人欢喜,个个拜倒在地,连连称颂不已。
“嗯。”李世民很是满意地点了下头,挥手道:“尔等都退下罢,贞儿,尔随朕到书房一叙好了。”
“是,父皇,儿臣遵旨。”老爷子一准是有话要说,只不过要说的是甚子李贞并不清楚,隐约觉得其中应该有篇大文章才对,可这当口也不是开口发问的好时机,只能是恭敬地应答了一声之后,跟在李世民身后,向着书房行了去。
“来,坐下罢。”李世民缓步走到书房一角的胡床前,半躺半靠地坐了下去,指着胡床前的一个锦墩,很是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谢父皇赐坐。”李贞一见不单四大宰相没跟着进房,一众大小宦官也全都停在了书房门外,心中不由地便是一紧,好在城府足够深,却也没露出甚不妥的神色,只是恭敬地应答了一声,端坐了下来,摆出一副恭听圣训的样子。
李世民定定地看了李贞好一阵子,这才略有些个突兀地开口道:“贞儿,安西如今地盘大了,管起来怕是吃力了些,唔,柴大都督可没少为此跟朕叫苦,说是忙不过来,朕想也是,安西如今地分南北,风土人情皆迥异,朕打算将安西一分为二,尔觉得能行否?”
安西分为南北两大块,这本就是李贞原先的算路,不过么,李贞原本并没打算立马便提将出来,只因着时机尚未成熟——北疆以游牧为主,其经济实力远不及以商贸为主业的南疆,如今北疆刚平定,若无南疆的财力支持,要想达成李贞原先主张的胡人大唐化难度不小,故此,当初李贞给秦文华以及林承鹤所定的期限是五年达到收支平衡,而今老爷子冷不丁地提出此事,着实令李贞头疼不已的,可老爷子既然已开了口,自是早便有了定策,强行反对的话,不单没效果,反倒会让老爷子起些不必要的疑心,这话要如何说得婉转,可就有些子令李贞为难了的。
“父皇明鉴,儿臣以为一分为二理应可行,唯今北疆刚定,民生凋敝,若无南疆之相应财力支持,一时恐难大治,若是能以过账之手法,依旧将南疆之财税分割一部分供给北疆,则分而治之亦是上策。”李贞琢磨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李贞所搞的文化统合之事李世民自是心中有数,此时见李贞并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头胡乱应承,却也并不以为忤,笑了一下道:“既如此,那该过账便过账好了,左右不过是户部走一下手续罢了,却也碍不得甚事。”
“父皇圣明。”李贞见事已至此,自也不好再出言反对,只能恭敬地回了一句。
李世民瞄了李贞一眼,一副随意的样子问道:“也罢,既是要分,依尔看来,何人可为北庭之都督?”
嗯?老爷子这话啥意思?李贞一听老爷子的问话甚是古怪,心里头没来由地便是一沉,暗道不妙——按理来说,安西一分为二,自然该是林承鹤这个北疆镇守使升任北庭都督,毕竟其战功、资历都摆在那儿,任北庭都督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可老爷子明知如此,还要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很显然就没打算将林承鹤扶上位,若如此,老爷子的用心就有些子可疑了——安西乃是李贞的大本营和根据地,同时也是李贞手中的枪杆子,自是断不容有失的,不过么,对于帝王来说,有安西这么个只听太子话的地儿在,着实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只要有可能,没哪个帝王会容许这种情况长期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爷子出手削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了罢,眼下摆在李贞面前的选择是要不要跟老爷子据理力争一把,再者,便是争了,能不能胜是一回事,就算是胜了,破坏了父子俩好不容易才形成的默契是否值当?
头疼,头疼得紧,李贞假做思考人选问题,肚子里转了无数个弯子,却始终难找到个平衡点,无奈之下,只好咬了咬牙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若是按资历才能,朝中能胜任此职者不少,右卫大将军李大亮、辽东道行军总管程名振等诸多老将皆能胜任此职,可依儿臣看来,现任北疆镇守使的林承鹤显然是出任此职的最佳人选,概因其久镇北疆,熟知地理人情,又兼深通军略,若是父皇要儿臣推荐,儿臣便选林承鹤升任北庭都督。”
“林承鹤其人朕虽不曾见过,可其行其事朕确有所闻,是个将才,以他为北庭都督倒也可行,然则朕却不想学汉和帝使班定远之策,安西诸将出塞已久,是该调些人回朝了,朕可不想背个用人无度之骂名,朕决议调林承鹤进京,唔,此人眼下乃是左金吾卫将军之职衔,朕看可以升其为左威卫大将军么,贞儿以为呢?”李贞话音刚落,李世民便挥了下手,甚是豪迈状地嘉奖了林承鹤一番。
左威卫大将军听起来是派头十足,名头够大的,与程咬金等诸多名将可是并列而立了,问题是朝廷里的左威卫大将军不过是虚衔罢了,手下一个兵都没有,若无指派,屁用场都没有,哪及得上北庭都督手下雄兵数万,这摆明了是明升暗降的障眼法罢了,再算上神机营之事,老爷子这一刀切得也未免太狠太凶了些,真令李贞气不打一处来的,偏生又没法发作,尽自心头苦涩无比,可也无可奈何,还得装出一副欣然的样子道:“父皇英明,是儿臣疏忽了,林将军劳苦功高,是该回朝任职才是。”
“嗯,那就这么定了,至于北庭都督么,朕倒有几个人选,李思摩如何?”李世民细细地看了眼李贞的表情,没察觉出甚不对的地方,这才笑着问道。
李思摩?开什么玩笑!李贞一听老爷子报出来的人选是李思摩,登时便吓了一大跳,紧赶着便答道:“父皇,李将军虽也算是通军务之人,忠心亦是可嘉,然其才具并不足以服众,且其身份敏感,虑及北庭乃是西突厥之故地,李将军出任此职儿臣以为并不妥当。”
李思摩对李世民一向忠心耿耿,此番征高句丽又因冲城而负伤,李世民本想着让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一回,却没想到李贞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强烈,登时便沉下了脸来,冷冷地看着李贞,而李贞也毫不示弱,紧闭着嘴,死活不肯松这个口,父子俩对视了好一阵子之后,见李贞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李世民自感无趣,摆了下手道:“罢了,李思摩之事休提也罢,李大亮年岁已高,朕不忍其远赴塞外,程名振要经略辽东,也不能擅离,朕还指望着要其于军前效力,尔再提个人选好了。”
李贞一见老爷子的样子,便知晓其是真的有些子生气了,奈何李贞却绝对不可能让李思摩这等人去北庭瞎折腾的,抛开其本身忠心有余,能力不足的毛病之外,更因着李思摩乃是突厥皇室旧人,这等身份之人只能圈在京中,一旦放回大草原,就算他本人不生乱子,也架不住其部众不生异心,李贞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安西陷于崩溃,就算是惹老爷子生气,自也在所不惜,这是李贞的底限,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父皇,儿臣看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为人老成,又善军略,加之忠心耿耿,出任北庭都督应是可行。”李贞想了想之后,出言谨慎地回道。
张士贵,盂县上文村人,自幼学武,颇有臂力,箭无虚发,人皆称奇;隋末聚众揭竿起义,后归顺李渊;在完成唐朝统一大业和边境扩张的戎马生涯中屡立战功,先后任右光禄大夫、右屯卫大将军等职,并被封为虢国公,此人之功勋虽不及李靖、李绩、程咬金等人那般耀眼,可也是个难得的将才,且在诸皇子之争中始终保持中立,向来唯李世民之命是从,除此之外,便是李贞这个太子都差遣不动,李贞将其搬将出来,说穿了,也是对李世民掺沙子举动的一种妥协,这一点李世民自也能看得分明,只不过李世民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微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才颔首道:“也罢,那就张士贵好了,朕乏了,尔告退罢。”
“是,父皇,儿臣告退。”李贞尽自满腹不甘,可听老爷子下了逐客令,却也只能躬身行礼告退而去了,在他转身出门的那一霎那,李世民原本死沉着的脸上突地露出了丝颇有深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