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按照惯例,这一天皇上要在宫中设宴,庾璟年这个深得皇帝宠爱的王爷就不用说了,沈沅钰这个王妃也是需要去后宫领宴的。
沈沅钰不想去。
宫中从太后开始,皇后、太子妃、新安县主,还有大皇子的母妃宸妃,不说都是敌人吧,如果她倒霉了,肯定没有一个不高兴的。
若是没有肚里的这个孩子,沈沅钰倒是不怕和她们斗智斗勇,可是现在……她不想冒险。
她提前和庾璟年商量,“能不能装个病,向太后皇后请个假……”
庾璟年也不想她去。宫里那种地方,变数实在太多。沈沅钰如今有了身子,他也不放心,想了想他说:“这件事我去安排。不过可一不可二,中秋过后不久,就是重阳,皇伯父到时候还会设宴,那时候你若是再推脱不去,皇伯父和皇后那边可能就要派太医来了……”
沈沅钰明白,能推过中秋这一次也是好的。到了重阳,她的胎也有两个多月了,到时候想来就就算没有彻底坐稳,也比现在安全多了。
小夫妻俩商量好,第二天沈沅钰生病起不来床的消息,就很快传了出去。一事不烦二主,庾璟年当天晚上就把黄太医请了来。
黄太医煞有介事地给沈沅钰把脉,宣称沈沅钰是贪凉染了风寒,给沈沅钰开了药方,要她卧床休息。
庾璟年亲自到皇帝跟前去给沈沅钰请假,皇帝听了十分关心。赐了不少药下来,吩咐沈沅钰不用进宫了,就在家里好生养着。皇后听说了,特意叫了黄太医去她的宫中,并且调了沈沅钰的脉案来看。
好在庾璟年准备的滴水不漏,皇后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
八月十五过了以后,一晃到了重阳节,沈沅钰不敢再装病了。宫宴定在晚上,沈沅钰中午歇了晌,起来梳妆打扮。
怀孕到现在,沈沅钰的肚子已经微微凸起。她便穿了一件丁香色的比较宽松的秋衫,又再外面加了一件大氅。因为进入秋天,天气转凉,沈沅钰这么穿倒也没有叫人怀疑。
沈沅钰穿好之后,在镜子里面照了照,对庾璟年道:“王爷,您看我这样行吗?”
庾璟年走上前来,帮她理了理鬓发,心里便有几分心疼。沈沅钰这胎怀的辛苦,尤其是中秋过后的这段日子,孕吐的十分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要是换做旁人吃不下也就算了,不会勉强自己,可沈沅钰知道怀孕正是宝宝发育的关键时期,即便是没有食欲也要强迫自己吃东西,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不要说沈沅钰本人,就连庾璟年在一旁看着,都觉得难受极了。
好在杨善德家的不愧是宫里伺候过的积年老嬷嬷,有她在身旁指点,几个大丫鬟又十分尽心,沈沅钰虽然难受,也总算熬过来了。
人家怀孕都是越来越胖,沈沅钰倒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越发的大了。
因此庾璟年便说道:“我的阿钰,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你撒谎!”沈沅钰明知道庾璟年是哄她高兴,心里还是十分受用。
这时候蕊心进来提醒道:“王爷、王妃,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庾璟年就亲自扶着沈沅钰往外走去。这种情形,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见得多了,也没人觉得奇怪。等快要到二门了,沈沅钰才道:“王爷,还是让我自己走吧,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庾璟年低声嘱咐了她一句“小心了”,才放开搂着她的肩膀的大手,改为握着她的手,两人到的时候,除了琅琊王庾文泰没来,老太太郗氏、袁王妃、庾亮、何氏都到了。
阮氏没有出现,不是因为她怀着身孕不想进宫,而是她一个庶子媳妇,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小两口给郗氏和袁王妃见礼。郗氏就把沈沅钰拉到自己的身边,心疼道:“阿钰这是怎么了,瞧你这段日子瘦得!是不是前阵子的风寒还没有好?”又转头对庾璟年道:“你媳妇这个样子,你怎么也不好好照顾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庾璟年垂眉道:“老太太教训的是,都是孙儿的错。孙儿回去会看着阿钰好好吃饭的,一定把她这阵子掉的肉全给补回来。”
何氏看得妒忌不已。看得出来,老太太对沈沅钰是真的好,庾璟年也是真的宠着沈沅钰。否则以他那高傲清冷的性子,绝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错误的。
沈沅钰连忙道:“老太太别怨王爷,是孙媳妇一直苦夏,到了夏天就吃不进饭去,这才瘦了的。王爷待我极好,都怪孙媳妇自己不争气。”沈沅钰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前几天装病,郗氏亲自来看过她好几次。老太太这样心疼她,她还瞒着老太太怀孕的事。
老太太见两人相互谦让,相亲相爱,本来有几分严峻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两人在这秀恩爱,不但何氏看得嫉妒,就连袁王妃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就吩咐小厮:“时候差不多了,怎么王爷还没来,去催催!”
郗氏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知道自己再关心沈沅钰就是给她招恨,便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庾文泰终于来了。看见庾璟年夫妻俩,他的目光一沉,草草上前给郗氏行过礼,就大手一挥道:“走吧!”
众人各自上了马车,庾璟年和沈沅钰自然坐了一辆马车。上了车,庾璟年就把沈沅钰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关心地问:“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这还是沈沅钰怀孕之后第一次坐车出来,庾璟年生怕她受不得颠簸,上了马车就吐了。
沈沅钰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马车跑起来之后,沈沅钰出奇地感到状态良好,并没有什么不妥。就笑道:“我没事!”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娘亲出门在外,今天竟然没有闹我!咱们的孩子,真真是聪明!”
庾璟年把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微笑道:“谁说不是呢,咱们的孩子,以后一定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皇城终于在望。因为庾文泰的原因,琅琊王府的马车出来的晚了一点儿。正好赶上大波的勋贵和顶级世家入宫拜见皇帝,结果就在皇宫的大门口这里堵住了。
按规矩,外臣由兴安门入宫,至紫宸殿陛见皇帝。
兴安门上的侍卫们早就有经验了,守门的侍卫们自觉主动地疏导交通,只是兴安门每次只能容一辆马车进入,就是想快也快不了。
小两口在马车上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马车才前进了几米。
沈沅钰有些坐不住了。
庾璟年的全副精神全放在她的身上,立刻就觉察到了,连忙紧张地问道:“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
沈沅钰只觉得身上不得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得劲。怕庾璟年担心,安慰地笑笑道:“我没事,王爷别担心我!咱们还是安心等着吧。”
庾璟年道:“咱们夫妻,你不用和我客气,有什么尽管说出来,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庾璟年想了想道:“坐在车里,着实气闷,咱们下车散散吧。”
沈沅钰见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宫,就没有反对。庾璟年先跳下了马车,彩凤十分麻利地在车前放了一张矮凳,正要同金灵一起扶着沈沅钰下车。庾璟年忽然说了一声“我来”,张开臂膀就把沈沅钰整个抱了下来。
他人高马大的,把沈沅钰抱在怀里,越发显得沈沅钰娇小依人。沈沅钰原本不想在这种公共场合之下和他这般亲密的,可人家王爷压根不给她说“不”的机会——说做就做了!
要是在没人的时候,沈沅钰绝不会介意庾璟年这样宠她,可是人这么多,庾璟年这样就有些出格了。
沈沅钰想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呢,就觉得羞赧,小手就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捶了几下,“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
庾璟年却不慌不忙,抱着她似乎有点舍不得,一时竟不肯撒手,直到沈沅钰又说了一遍,他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把沈沅钰放在地上。
沈沅钰双脚一落地,先是自然而然地轻轻放在腹部上,这才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庾璟年一眼。
庾璟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目光之中锋芒毕露。
沈沅钰看过去,终于知道庾璟年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出格的事。
隔着四五辆马车,几十米的距离,一个身穿宝蓝色圆领长袍,长相英俊无俦的少年正随意地斜倚在马车的车厢上,一双星辰般黝黑的眸子定定地望向这边,目光复杂。
那是谢家的马车,这个俊美的少年,正是谢纯。
沈沅钰看了一眼庾璟年的脸色,见她家王爷脸上蒙着一片寒霜,不由暗暗好笑。难怪要故意表现的如此亲密,这是做给谢纯看的呢。
庾璟年一伸手就搂着沈沅钰的肩膀,不顾她的反对,硬把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冷声笑道:“季平兄,别来无恙!”
上回谢纯用弩筒伤了萧十三,回头谢涵谢尚就带着礼品,登了琅琊王府的门请罪来了。本来是要带谢纯前来的,谢纯打死不肯前来。庾璟年不愿和陈郡谢氏结下大仇,就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了。
不过不代表庾璟年就原谅谢纯了。一个谢纯他并不看在眼里,若非谢纯后台够硬,敢觊觎他的王妃,他早把他扔到西山的狼窝里喂狼了。
谢纯明知道庾璟年的目的,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缩在对方的怀抱里,还满脸的幸福,就觉得无限的心塞。
他之所以肯在这里陪着羊皇后的侄子说这么半天的闲话,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看见后头琅琊王府的马车,深知沈沅钰必定在其中的一辆马车里。明知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看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呢。
他的这种隐秘的愿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最终他如愿了,可谁知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平心而论,庾璟年和沈沅钰两个人站在一起,男俊女靓,十分的般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这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分外刺目。
谢纯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虽然十分不好受,却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寸步不让地盯着庾璟年道:“前阵子王爷和王妃的册封大典,我正好有事去了一趟江州,没能当面道贺,是我失礼了。”
“好说好说!礼物到了就好!”至于人,不到最好!庾璟年微微一笑,又适时给他补了一刀。“听说季平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过了年就要完婚。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本王在此提前祝贺季平兄与朱小姐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谢纯的脸顿时黑了下去。
谢纯不想成亲,可是谢涵和谢翱商量之后,还是给他火速定下了吴郡朱氏的长房嫡长女朱倩。
顾陆朱张,吴郡四姓,比起谢家的门第当然有所不如。好在朱小姐貌美无双,为人又娴静贞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建康出名的才女,和谢纯倒也算得上郎才女貌。谢涵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朱倩。
他深知谢纯的倔脾气,因此并未知会谢纯,直接就和朱家交换了庚帖,等谢纯知道的时候,两家连成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谢涵和谢翱定下的事,连谢尚夫妻都干涉不了,何况是谢纯?
谢纯为此气得肠子都打结了,一怒之下扬言逃婚。谢涵什么都没说,笑眯眯地送了几个贴身护卫跟着他,每一个都是绝顶高手,像是跟屁虫一样,谢纯走哪他们跟哪儿,想逃,先打赢这几个护卫再说!
不要说四个,就是一个,谢纯也打不过!
谢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逼婚到这种程度,这些事本来就够糟心的,又被庾璟年拿出来调笑,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谢纯咬牙切齿,“我娶不娶妻,生不生子,都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烦王爷多管闲事了!”看见庾璟年那小人得志的得意嘴脸,越发的心里难受。
“我有些头晕,就不陪王爷多聊了。”说罢深深看了沈沅钰一眼,掀开车帘钻了进去。把刚才和他一起说话的两个少年扔在一旁。
沈沅钰这才注意到他们。实在是谢纯太过出色,旁的年轻人和他站在一起,都只有给他当背景和陪衬的份。
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穿着石青色的袍子,一个穿藏蓝色的袍子。其中一个有点小帅,当然和庾璟年、谢纯那样top级别的美男子一比,那就是一个渣。另一个就更不要说了,个子矮不说,塌鼻子小眼睛,还有些秃顶,简直就是丑男中的战斗机。
两人被谢纯放了鸽子,有些尴尬,既然碰见了成王爷和成王妃,两人也不好就这么掉头就走了。
就走上前来给两人见礼。
两个人这一走,沈沅钰发现比较丑的那一个,腿脚不好,一拐一拐的,竟然是个跛子。
“羊丰/羊高参加王爷、王妃!”
庾璟年就无所谓地冲着两人点了点头,“两位请起吧,不必那般客气。”这两人沈沅钰并不认识,不过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谁家的少爷了。
泰山羊氏,是皇后的娘家人。不用说,这两人就是羊皇后的侄子了。
沈沅钰一看庾璟年的态度,就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两个人,就没有和他们说话,只是态度优雅地笑笑,大方得体又冷淡疏离。
正在这个时候,大概是兴安门的侍卫疏导交通有了作用,堵在门口的车队向前行去,庾璟年正好懒得和皇后的侄子敷衍,便与两人告辞,带着沈沅钰重新上了马车。
马车里,庾璟年证实了沈沅钰的猜测。“这两人的确是太后的娘家侄儿。个子高腿脚好的那个叫羊丰,是羊皇后隔房堂兄的儿子。个子矮又有足疾的那个,叫羊高,是羊皇后同胞兄长的儿子。”见沈沅钰听得认真,就笑道:“羊家虽然出了一个皇后,可惜门第不高,比起吴四姓都差了一筹,就更不用说侨四姓了。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叫她这两个并不算出色的侄儿进宫?”
沈沅钰摇了摇头,嗔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时马车启动,辘辘向前行去,庾璟年将沈沅钰捞到自己的怀里,哈哈笑道:“其实说白了很简单。皇后这是要给自己挑女婿呢!”
此时皇后宫中,新安县主正满脸不可思议地质问羊皇后:“母后真的要把我嫁给十一哥?”十一哥就是羊丰。
羊皇后今天要主持女眷这边的宫宴,刚刚忙完了一应事宜,累得不要不要的。新安县主就这样跑过来,又是出言不逊,她不由也有几分生气。不过却压住了火气道:“如今你六皇妹都已经定亲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成亲成何体统!”
新安县主立刻炸毛道:“那你就要把我嫁给十一哥?他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要门第没门第,他凭什么尚主?”
“混账!”羊皇后愤怒地一拍桌子,“那是你的舅家,你就那么看不上羊氏?”
皇后统领六宫多年,威仪是尽有的,只可惜新安在她面前放肆惯了,就壮着胆子只用一句话,就把她给顶了回去,“我有哪点说错了?我看中的是谢季平,十一哥哪里能和谢纯相比?”
羊皇后气得七窍生烟:“闭嘴!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你还要脸不要?本宫明白地告诉你,大晋立国一百五十年来,谢家就从来没有过国婚的记录,不与皇室通婚,是谢家的家训。别说是你是本宫,就连你的父皇,也不能破了谢家的规矩,把你嫁给谢纯,更何况,谢纯已经和吴郡朱氏的朱倩订婚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新安县主气的跺跺脚:“不管不管,我一定要嫁给谢季平!羊丰想要娶我,下辈子吧!”说罢负气跑了。
“孽障,这个孽障!”羊皇后气得全身发抖。
她的贴身嬷嬷急忙给她倒了一碗茶亲手奉上,劝道:“娘娘息怒,县主是年纪小不懂事,等将来她嫁到了羊家,过上几年好日子,就会明白娘娘的苦心了。”
羊皇后叹口气道:“阿丰那个孩子是本宫从小看着长大的,性子和软,是个好拿捏的。羊家又是她的舅家,她那样的脾气,又失了皇上的宠爱,也只有本宫的娘家才能愿意让她进门了。哎……”
其实羊皇后一开始也觉得羊丰配不上她的女儿,可太子却坚决不同意皇后给她找高门大阀的女婿,太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就五皇妹那跋扈的脾气,嫁到谁家里都难以和婆婆小姑处好关系。倒是她把人家闹个鸡犬不宁,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儿子这话说得虽然说得难听了点,可句句都是实情。嫁到高门大族中去,说起来好听风光,可是让新安接受几层婆婆、无数妯娌小姑的磋磨,皇后也有些舍不得,尤其是新安如今不得帝宠。
娘家就算门第低了一些,总不会苛待了自己的女儿。这也算是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省的她那擅长帮着哥哥拉仇恨的女儿再给他多招几个仇家过来。
皇后疲倦地闭上眼睛:“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了……趁着皇上最近心情不错,让皇上将她指给十一,总算也能保全新安的一点儿体面。”她倏地睁开眼睛,吩咐心腹嬷嬷道:“你去看着点新安,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幺蛾子,让皇上更加厌弃她了。”
嬷嬷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慢慢地退了下去。
这时候新安回到自己的宫室,气还没有消去。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进来,低声禀报道:“殿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小川子安排到谢公子的身边服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