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听了这话哪里还坐得住,两只大掌拍在桌子上,一脸愤愤然,道:“可那些话都是污蔑!”
陈冬易随之半站起身,两只手挡在跟前,忙劝他:“你别急,我只是陈述事实。只有业内才关注编导,观众只是凑个热闹。哪个上街买鸡蛋的人,会关心蛋是谁下的?”
杜景堂的脑子转得有多快,陈冬易是最清楚的,可他现在当局者迷了,根本不愿意多想这些。
然而,逃避能管什么用呢?重要的是,有没有法子能帮助苏傲雪解困。
想罢,杜景堂不耐地松了松领口,咬牙低声道:“说下去。”
“苏编剧现在的问题是她有了宿敌,一群最难搞的小报记者。这种报纸在租界印刷,在华界售卖,工部局和公安局都拿他们没办法。一旦有苏编剧的电影上映,他们就会疯狂写新闻攻击她。你知道《新女性》上映后的阮玲玉,是怎么被攻击的吗?”
陈冬易小心翼翼走到他身侧,语气谨慎地试探他的情绪是否还如刚才那般激动。
杜景堂始终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侧过脸,抬眸用眼神让陈冬易接着向下说。
“几个记者包一个饭店房间,既不用跟踪,也不出门调查,从睁眼写到睡觉。写她怎么给男人喂酒,怎么拉着男人跳舞,怎么勾着男人留宿……就好像他们趴床底下看了全程。”
人们喜欢通过电影肖想女性,自然也会喜欢通过文字肖想。当一个有才有貌、本该高高在上的女人,被描述成荡妇时,露骨的文字会给看客,尤其是男性带去极大的快感。
光是想到这些,杜景堂的拳头就捏得比石头还硬。
“按现在的情势,苏编剧将来会遇到的,也许就是这种攻击。她自己不在幕前演戏,没有观众缘,再加上市面上有各种不堪的言论攻击她,并且他们会抢先占领所谓的正义立场,呼吁观众应该让这种十恶不赦的女人受到惩罚,而不是享受荣华。舆论在演员身上可以转化为双刃剑,既给他们污名,也让他们在大众视野里混了个眼熟。”
陈冬易的右手虚虚地团起,敲在杜景堂的视线中间,是请他格外重视的意思。
“但在编剧身上很可能是单刃,只有负面没有正面。”
这也是星火那边的吴新杰不愿意冒险的原因。
有争议的编导不可怕,反正观众健忘;有丑闻的女演员也不可怕,只要她够红就行。但得罪了小报记者的女编剧,既不能给电影带去关注度,还会给剧组惹来骂名,其中的风险太大了。
杜景堂眼眸晦暗,望着他问道:“所以,你也不想要这个剧本,哪怕你知道我可以为这部电影单独投资?”
陈冬易的眸光中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拍着他的肩膀,提议道:“要不……你回去商量看看,能不能改个笔名。”
杜景堂弯唇一笑,道:“明白!从头来过,包括稿酬。”
“你把我想得也太小气了。稿酬不会少给一个子儿,不过……”陈冬易未语先笑了,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以后很难以真名示人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干脆隐到另一个身份后头呢?”
“什么意思?”杜景堂瞪大了眼睛,虽然猜不到陈冬易接下来要说什么,心中却无端地警铃大作。
陈冬易清楚这对公婆的心气一个赛过一个,但他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而且,为了凤姿未来的发展考虑,他认为这次的小人,应该会做得很值。想罢,便极力按捺住愧色,道:“有个大人物的女儿,很想有个才女的头衔……”
杜景堂双眸微眯,尽管心里直打乱鼓,却依旧能拿出八风不动的坦然,冷笑道:“看来的确是个大人物,居然能说动你来劝我。我更要佩服你驾驭文字的能力,能把找枪手这种话,说得如此之漂亮。”
陈冬易颔首,他确实很想借这个机会攀上一些过硬的关系。而这次,的确是个好机会,否则他不会冒险来得罪一位脾气刚硬还不缺钱的股东。他不好点破那位大人物的身份,但他有办法暗示:“自古民不与官斗,生意做得再大,也得在政界有靠山呐!”
趁火打劫、权势相逼,陈冬易果然适合经商,能把自己手里的人脉都见缝插针地织成一张无比牢固的网。
杜景堂忽然也厌恶起了天上这轮太阳。这片天空下没有新鲜事。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龌龊,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屈服于不公。许许多多他曾看过的文字,一段一段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很有冲动要写信去问问丁志阔,延安有这种事吗?
当然,这些都该是后话,眼下着急的是如何答复陈冬易。
以杜景堂对苏傲雪的了解,包括他本人的气节,绝无可能答应这样的事。他瞪着眼,丢下一句“我不同意”,便拿起剧本摔门而去了。
这道门容易出,可新的出路却难找。
依杜景堂的心思,他想干脆拿回在凤姿的股本,然后自己办一家电影公司。
苏傲雪却说什么也不肯:“我不接受,我不能一辈子玩票性质地躲在你的庇佑之下!”
杜景堂忽然想到了他们之间的某次争吵,叹息道:“所以你才想去星火的。”
两人为苏傲雪离开凤姿转投星火的事闹过别扭的,因此,苏傲雪心有余悸,听他这样说话,就吓得低头噤声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坦白自己有一股子心气在作祟,不管在人前如何嘴硬地说不在乎有失偏颇的评价,但其实还是想证明给那些说闲话的人看看,她苏傲雪没有股东男友,照样也可以成功的。她现在的心态很矛盾,她怕如此别扭的自己,会让杜景堂心烦。
两人默然对坐了一阵,最后还是杜景堂主动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凉。干脆坐到她身边,轻声哄道:“我没有生气,也不是要跟你翻旧账,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也许当时也有这个原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