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节车厢,坐的都是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的朋友。因为临时换上来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朋友,而杜景堂却不见了踪影,心中揣着问号的众人皆屏息凝神地假寐,一双双耳朵则高高竖起,都在注意最角落的座位上发出的声息。
苏傲雪自然得介绍自己带了谁上车,这一说,又让满车厢的朋友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完原委,朱品慧拍着额头,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非常不赞同苏傲雪的处理方式。可现在再急也没有用了,火车已经开了,根本不可能为了他们停下来。
朱品慧问道:“为什么不问他呢,当面问清楚不好吗?”
坐在朱品慧身边的康美新面色沉重,努力咬着唇,等着听苏傲雪会怎么说。
只有夏如冬从胁下抽出手绢,刚往苏傲雪手里塞,正好就有一滴豆大的泪珠砸在上头,晕出一个大大的圈。
“我不敢……”苏傲雪拿帕子捂着嘴,小声呜咽,“慧姐,美新,我真的很怕,怕他不想跟我走,我也怕……他性格那么温和,万一他答应我,只是因为一时抹不开面子,那我又该怎么办?你们要是怪我逃避问题,我承认,这件事我处理得太懦弱。可我……我好怕那一家子的人,我从小就没有和家人相处的经验,我都不知道跟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屋檐下,该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让他们接受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太乱了……”
苏傲雪和吕英谈完之后一直心慌意乱的,这种难题砸下来,她完全没有应对的能力。
尤其是吕英咄咄逼人的态度,明知道她说的有一部分是歪理,可偏偏她就是有本事表现得理直气壮。
苏傲雪也想过找个人帮她拿个主意,可是大家都忙啊。朱品慧和佐飞要找路子买去西安的火车票。其他人还在打听滞留上海的亲友,为了能跟他们团圆,同样也是四处奔波。没有人是孤儿,除了苏傲雪!局势那么危险,每个人都是一脑门的官司,叫谁停下手里的事,来解决她的问题呢?
这么多无可奈何,迫使她一步一步地做了不高明的选择。她是有苦衷的,可是,再好的写作者在提到自己时,也会觉得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
倒是夏如冬在旁冷笑:“我们这种人也许懂讨好,也许会反抗,但就是不懂如何平等地与人相处。因为没有人那样对待过我们,我们自然就不知道该怎样回馈别人。你们主张她直接找景堂谈吗,你们都觉得说真话是很简单而且有用的事吗?可我们跟老鸨龟公说别打了、我不想干,那都是实话呀,管用吗?没有,一点用都没有!”她继续哂笑摇头,“世人只会笑话窑子里都是谎言,却绝口不提在窑子里说真话会遭遇怎样的下场。”
康美新和朱品慧听得眉心挤出了“川”字,同时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人是复杂的,亲人、爱人、朋友,不管哪种关系,他们都只能理解某一面的苏傲雪。
可是,老天其实也待她不薄了。她没有亲人,不敢开诚布公地和爱人说实话,朋友也没有多理解她。但有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站出来,替她把心里话说了。
朱品慧先伸出手,握住了苏傲雪颤到停不下来的手。
康美新也默然地去握另一只。
火车呜呜地叫着,苏傲雪身子朝前一晃,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加速离开武汉,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却留在了这里……
虽然大家都是天不亮就爬起来的,但这时,因为担心一直偷偷啜泣的苏傲雪,谁也没心思小憩。
先是佐飞剥了一只桔子分成四小份,正好给围坐一桌的女士们一人一份。他站在朱品慧身侧,眼睛却始终注意着捂着脸的苏傲雪,心里一阵五味杂陈。这不只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他最心疼的一个。他见证了苏傲雪在最差的环境里,一步一步用力地向上爬,又受着生活一次一次的打击。
过了一会儿,蔡逢春也来了。他嘴里喊着“美新”,却剥了一颗最大的茶叶蛋,托到苏傲雪眼跟前。
夏如冬拿起手绢包了一下手指,接过那颗茶叶蛋,手肘顶了顶苏傲雪,劝道:“吃吧,你心里不饿,肚子也该饿了。”
苏傲雪脱口就想说“不用了”,却被夏如冬抢先一步顶了回去:“像我这种做了半辈子姨太太的人,名声本来就不好,你再把自己饿瘦了,等景堂找过来的时候,准要埋怨是我欺负了你。”
所以,杜景堂会找过来吗?
夏如冬是杜家的三姨太,是杜景堂的长辈,由她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对苏傲雪来说当然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杜景堂真的会来吧,他的性子有些软,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失望伤心,所以他一直迟迟不肯对吕英提去延安的打算。但现在苏傲雪先他一步离开了,他就必须在两条路之间做选择了。就像吕英说的,她和苏傲雪都有一半的希望。一半呢,也不少了。说不准,杜景堂醒过来就会着急买火车票的。
想罢,苏傲雪探头看向窗外。武汉变小了,她又有点后悔了。如果她再勇敢一点,把要不要一起走的话问出来……
可是,万一问出来了,提前揭晓的结果是不愿意,那又该怎么办?
苏傲雪一时乐观又一时悲观,仿佛把自己的魂也丢在了越来越远的武汉。
一直到了半下午,别人都吃过干粮了。可苏傲雪除了几瓤桔子、一颗茶叶蛋,就没有再吃什么了。
朱品慧觉得事情已然如此,也不能总这样消沉下去吧。便打算借工作来排遣苏傲雪纷杂的情绪,便问道:“考虑过把话剧本子捡起来吗?等我们到了那边,肯定是舞台机会多过拍电影的。”
因为这句话,苏傲雪眼里可算是有了一点光,茫然地抿了抿唇:“话剧?我写过呀,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