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们的男人,并非依靠正途获得如今的地位!国难当前、举国沉痛,委员长提出新生活运动至今已有三年,提倡大家过简单朴素的生活。她们的丈夫,有国民政府的官员,有国军的将领。她们本该比谁都恪守新生活运动,更应该明白抗战之艰难,有一半难在物资紧张。老百姓为了支持抗战,尚且愿意节衣缩食、毁家纾难。可拥有更大的能力甚至是能左右社会前进方向的人,却依然锦衣玉食、毫无顾忌。如此嚣张的举止,让我很难相信她们丈夫的人品。”
吕英听罢,嘲笑这番话透着一股天真的愚蠢:“你太年轻了!所谓窃国者侯,自古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苏傲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吕英,在船上听说吕英急于离开上海的始末,苏傲雪当时便对她产生了一种盲目的崇拜。现在,苏傲雪忽然意识到,她和吕英的确都跟普通女子不同,但这不代表她们两人就一定是相同的。
“国家不是哪个利益集团的囊中之物,而是一种精神信仰。是,我承认确实有窃国者侯这样的话,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推翻封建制度!拜相封侯是早已过时的说法,国家利益属于四万万国民,不容许任何人擅自拿出去交换所谓的世代荣华!越是身处高位之人,越该与国、与百姓同甘共苦。如果他们做不到,就把他们拉下台!”
吕英嘴角抽了抽,她在苏傲雪眼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热情。反之,苏傲雪则不能理解为什么吕英对理想和信仰如此不屑一顾。
“太阳会升起,自然也会落下,把灯点得再亮,灯下也是黑的。年轻气盛时,谁不会说荡平天下一切不公之事的豪言壮语,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这些事根本管不完!只有傻子才会穷尽一生去追逐可笑的理想主义,真正的聪明人都是独善其身的。”吕英抬眸殷切地看向苏傲雪,她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很想给这个新儿媳一点实用的人生经验。毕竟母亲再慈爱,也不能护佑孩子们一生,将来的路,需要苏傲雪陪着杜景堂走完。
可苏傲雪显然比想象的更为“执迷不悟”,她完全不愿意妥协于这些谋身之道:“在这个世界上,永恒不变的东西太少太少,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因为世界始终在变,所以会让我们走过的某一段路看似无用,甚至看起来可笑至极。但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墨守成规,迟早会溃不成军的!没有一条来路是不必要的,即使是弯路,即使理想主义者无数次地一败涂地,那也给后人避了险,一切革命都是有意义的、值得被铭记的。一个傻子只用一生当然碰不到理想主义的边,但一群傻子的生生世世,一定可以让世界变得不一样!”
吕英气得连连倒退数步,但她很快扶着椅子站定。她依然不认为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有错,她只是意识到也许年轻人要被摔打得再狠一点,才愿意放弃不切实际的理想。
“我不是在跟你辩论什么家国大义,我们只是商人,管不到那些!”吕英护着心口,叹了一声才道,“你只需要记住,想要把生意做好就先要学会八面玲珑,见人要说人话,见鬼就要说鬼话。”
苏傲雪脑子里闪过了那座富丽堂皇的豪宅,想到了刚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场面,不由蹙起了眉,为难地掐着自己的手指,道:“可我不懂做生意,我……”
吕英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她:“那就学,跟在我身后学!你是杜家的三少奶奶,担了这个名头,你就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不!”苏傲雪语气坚决,高声拒绝了这个强势的命令,“我只是想跟杜景堂结婚,不是要做什么杜家的三少奶奶!”
又是让吕英火气上涌的一句话。
不管如何理解女子也可以出去谋事,吕英毕竟是杜景堂的母亲,她只会从儿子的利益出发,怎么可能接纳儿媳妇只顾专注自己的事业,而不管家族产业呢?
可不等她发作,出去办工厂经营执照的杜景堂这时推门而入,高声喊了一句:“妈!”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制止和恳求的意思皆有,不许吕英再说更多。
“你自己选的媳妇,自己管吧!”虽然吕英恼儿子的不争气,但她实在不能失去这个唯一还真心站在自己这头的儿子,只好硬生生咽下这口怒气,拂袖大步而去。
苏傲雪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她有些害怕跟杜景堂对视,怕他不理解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搞砸今天的牌局。同时,她也怕杜景堂理解她、支持她。要是杜景堂那么好,她会自卑配不上他的。她知道自己学不来长袖善舞那一套,那么将来婆媳矛盾会不断爆发,实在太为难、也太委屈夹在中间的杜景堂了。
地上拉长的那道身影,不出意外地靠近了,越来越近,近到挡住了苏傲雪跟前的阳光。而他开口的语调那么冰冷,冷到苏傲雪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害怕得用力闭紧了双眼。
“怎么了二嫂,想学电影明星拍海报吗?”
责备的竟然别人吗?
苏傲雪紧紧蜷缩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她翕开眼睛缝,先看了一眼杜景堂,发现这个永远对她温温柔柔的男人,此刻正阴沉着脸,朝楼梯上瞪着眼。
这让苏傲雪也好奇起来,扭头向上看去。
只见楼梯口好几双眼睛,正神色各异地探着脑袋在看热闹。她们大概盼苏傲雪出丑已经盼得久了,好整以暇地挨靠在楼梯扶手上,一个个的确实很像故意摆造型的电影明星。
被顶得说不出话来的二少奶奶,红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冲自己卧室的方向撒娇一般地跺脚。
于是,头顶很快传来一道硬邦邦、恶狠狠的声音:“听说做影戏的人都放浪得很,你学人家打扮打扮倒也没什么,但有一条,不准学人家没规没矩地忤逆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