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把床头灯灭了,在黑暗中,忐忑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才瓮声道:“我妈……是个商人。”
苏傲雪仍背着他睡,睁开一双疲态尽显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闪着泪光:“你妈是你妈,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你的身体想留下来尽孝,顺便也享受阔少的生活,然后只在精神上追求进步,对吗?”
杜景堂经她一问,瞬间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塌了下去。
终于,还是绕回到杜景堂最害怕的那个问题了——究竟有没有勇气义无反顾地叛逆一次?
“傲雪,你这话……”杜景堂倒吸了一口凉气,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该怎么说下去呢,怪她问得太犀利吗?
可这个抉择确实摆在杜景堂跟前许多许多年了。
第一次碰上时,他选择了继续享受阔少的生活,然后把责任全部甩给别人。这一次,他很想要一个不同的结果,很想勇敢地证明他不一样了。但想法终究只是想法,他在关键时刻的犹豫和怯懦,似乎有重蹈覆辙的危险。
苏傲雪等得没耐心了,才逼问:“怎么了呢,我的话怎么了?”
杜景堂心里直打乱鼓,气若游丝道:“你原来不会这样说话的。”
苏傲雪无奈地扯唇一笑:“是的,你给了我说话的自信和勇气,可是你也开始不敢回答我的问题了。”
杜景堂觉得胸腔郁结了一团闷气,可他不敢发出动静,只是把一只胳膊架在额头上,沉沉地想着乱麻一般的心事。
其实,他刚才漏说了一件事,白天他和陈冬易碰过面了。
这位精明的总经理,还未离开上海时,便权衡利弊过了。
凤姿虽然很挣钱,可一旦开战就不好说了。电影业的发展有赖于稳定的时局,像现在这样东奔西跑只为活命,并不适合文化事业的发展。拍外景到处是瓦砾,拍内景怕头顶上有轰炸机,演员今天还能来,也许明天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陈冬易将凤姿公司整体盘了出去,把盈余的款项按各位股东的份额一一结清。
送到杜景堂手里时,还额外带来了两份报纸。
上海已经沦陷了,败局催生了乱局,从官到商陆续有人倒戈投降,而负隅顽抗者下场都难免让人鞠泪。
在医院养病的吴新杰听闻噩耗,一声呜呼、抱憾而终。
唯一尚可庆幸的是,星火电影厂的设备被收缴之后立刻送往了南京,总算没有落在日本人手里。而其他电影公司,纷纷被迫停办、选择南下,甚至有的公司没能躲过轰炸,毁于一旦。
可日本人急需掌握战场之外的经济、教育、文化控制权,电影公司也是特务的关注重点之一。把上海电影业按实力一排布,锦华自然也是他们的掠夺目标。
锦华的总经理早已转移,但赖贵真并没有走,公司资产也七零八落的,有被运走的,也有留下的。据报上的新闻,赖贵真投靠了日本人,图谋组建新锦华影业。而注资新公司的股东之中,居然有田坤。
也不算十分意外,在杜守晖的事情上,田坤都敢站出来帮日本人说话,这种举动已经超越泄私愤了。
自淞沪抗战爆发以来,陈冬易每一步都走得及时且正确,非但没有多大损失,还多了一笔船运买卖的进项。说话时,当然是春风得意的。
“赖贵真为了跟凤姿对打,买通了那么多报纸杂志给你身上泼脏水,还有那个田坤也没少出主意。没想到这两个人不止手段脏,心肝也黑,居然会投靠日本人!现在闹得人人喊打的下场,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恶气。”
可是,有叛国意图的何止这两人,还有一个杜守晖呢,要不是吕英棋高一着,杜家上下也会成为过街老鼠。
陈冬易意识到这一点,忙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失言,因笑道:“景堂,早知道你会对做生意感兴趣,买商船的时候我就直接找你谈了。你是不知道,跟长辈们谈生意分寸很难拿捏的。锋芒太露了显得没规矩,谦卑过头了又会让人以为我是软柿子。”
杜景堂如今暂理家业,也需得拿出生意场上虚与委蛇那一套,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你该感谢我才是,给了你机会,学习怎样和长辈们洽谈。”
陈冬易同样笑意不达眼底,拿了一支香烟在桌上敲了两下,点着抽起来,道:“关于商船接下去的运作方向,是不是可以找你谈呢?”
“你有想法?”杜景堂开门见山地问。
“我们家有茶叶,你们家有白糖。”陈冬易身体前倾,眸光尽显他对钱财的渴望,“现在,我们还有商船,大有可为啊!”
杜景堂听明白了他的来意,是要利用两家的资源,联手做走私生意。
在上海的时候,陈冬易会主动去杜家的别墅拜访,大概就是为了谋划此事。之所以先拉拢杜家的人脉,自然也是看中了白糖在战时的重要性。如果拉别的生意入伙,陈家是需要付出的那一方,而拉杜家入伙,他们则是占便宜的。
想来陈冬易当时就跟吕英说过这个吧!
杜景堂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不由叹了口气,蹙眉反问:“挣钱有那么重要吗?”
陈冬易嗤笑道:“你又来了,买了商船不挣钱难道去做慈善吗,真去运难民?买船要多少钱,你知道吗?还有,沿途码头都是要打点的,想平平安安走完一趟,是要分很多利出去的。我想办法尽早回本,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摆这么大的摊子。”
看来,吕英一开始就在筹算如何大肆敛财了,而且她还打着主意,想把生意一路做到苏区……
想着白天的对话,杜景堂一时忘了说话。
苏傲雪渐渐不觉得困了,她也屏着呼吸,静听杜景堂的动静。
许久之后,她慢慢转过身,但只是平躺,没有再进一步地靠向杜景堂。她伸出手,碰到了杜景堂的手背,然后开口:“我想跟你结婚,但我不要做少奶奶!”说完,有两行眼泪自眼角渗出,无声地滑落到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