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很静,天气很好,墙头站着两只白色的海鸥,墙角的青苔边上散着几摊鸟屎。
不宽的路,在阳光下,一半深青一半白。
两个老人戴着保暖的布帽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墙角边上晒着太阳下围棋,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在旁边的小气炉上煮咖啡。
这雅致,让夏鱼都不敢踩油门,生怕柴油机的哒哒声影响了人家的发挥,破坏了这宁静。
车窗开着,老人岿然不动,女人被柴油机的哒哒声吸引,还以为是有人雇车来搬家,抬眼一看,好奇盯住。
女人又喃喃自语,“哦哟,谁家买的车,还是莫兰迪草绿,有腔调的嘞。”
再一看,那车上副驾坐着的那是个谁?黑框圆眼镜,小圆脸,漂亮的小刘海,麻花辫搭在肩膀前,哎哟,那不是禾云家定好的未来儿媳妇吗?
夏鱼看到女人在往这边看,不由之间左脚就搭到了离合器上,车子滑过去,小婷果然跟她打招呼,于是夏鱼两只脚一起踩下去,右手搭着方向盘边上的档把轻轻一摘,就空挡了,车平稳停下。
“艳艳姐,煮咖啡啦?”
“是哦,小婷,”艳艳姐瞧了车里一眼,“迭个男小歪,是你的朋友伐?”(这个男小孩是你朋友吗?)
夏鱼扭头,一口标普跟她打了个招呼,“艳艳姐,你好,我是小婷的朋友。”
“普通话好标准的,一点口音都没有,完全听不出来是哪里人哦。”
夏鱼笑着说了声过奖。
女人只是看到街坊上来打招呼,片刻之间身后就噗噗响起来。
小气炉上摩卡壶开了,热气腾腾的,一股子阿拉比卡豆的醇香味。
摩卡壶是一种专门用来煮咖啡的器具。
用的时候,水装在最下面,腰部有一个带孔的容器,磨好的咖啡粉放在里面,粉槽上面是个带孔的通道。
用的时候密封紧,把水煮开,水蒸汽就会通过中间的粉槽,完成对咖啡粉的萃取,继续上升时,又冷却成咖啡液,最后留在壶的上部。
咖啡有很多喝法,摩卡是意大利人的喝法,但往往会有所谓的过萃,很多人无法接受那苦涩,不加奶无法下肚。
但其实,和华国人泡老茶一个样,一把茶叶一个太空杯,一壶鲜开水,一泡泡一天,水都成褐色。
早上起来,喝咖啡的来一杯够劲的摩卡,喝茶的来一口浓茶,什么茶香,什么咖啡的品味统统先靠边站。
不管哪儿的老百姓,喝这个都是为了精神。
口粮总是随性的。
东方的树叶西方的豆,都一样。
意大利老百姓早上起来也是一杯苦涩无比堪比中药的摩卡下肚,正如华国人提着一大杯浓茶出门干活一样。
在苦涩中回一点点甘,然后就是嗜好饮料那各种丰富的又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余味,跟着,咖啡因或茶多酚就会散去昨夜的倦怠和困意。
人精神了就会开心,一开心就会开心一整天。
呐,做人还有什么比火候……
呸,开心更重要呢?
艳艳姐把滚烫的咖啡倒出来。
一边倒一边说,“小婷,这可要谢谢你的晓得伐,侬同学家的这个豆子才五十块一磅,比哥伦比亚进口的豆子都好。”
“那可不,”小婷说,“一样的品种,他家也是水洗浅烘,新鲜精品豆,兴巴克早就是采购我们云省豆子的了。”
“就是就是,实惠最好,一年省不少钱的。”女人笑着,两个杯子就放到两个老人面前,纯纯的摩卡,一点糖和奶都没加,然后说“文叔,爸爸,咖啡好的哇。”
“爸爸,侬这个棋艺,感觉你下不过文叔叔的啦。”
俩老人不吭声,也不生气。
“艳艳姐再见。”
“小婷再见。”
夏鱼挂上档,仍然不敢踩油门。
柴油机劲大,离合器稍微松点,车子就走了。
“你们街坊邻居真有意思。”夏鱼心里一边想着家,一边想着刚才那个画面,好像,除了喝的东西不一样,玩的东西不一样,其他的都是全国标配。
结果小婷仰天长啸,声如洪钟,“啊!这就是生活啊!”
声音大得,令夏鱼一个激灵,“卧槽!炸弹炸了。”
确实,这就是生活,全国都一样,阳光、小巷、老人、咖啡、茶或酒,少妇、青年、小孩和狗……
车到后院,下午无事,小婷请夏鱼上铺子里坐一会儿,夏鱼同意。
小婷先帮他开了门,他照例把车停好。
两人从院子里进到铺子里,一进门就看见弘哥儿在帮一个老人装黄酒,已经满满一壶了。
“哎哟,金爷爷,”小婷一点儿没客气地走上去,“又偷偷喝酒了?”
老人右手食指立刻竖在嘴巴前面,逗小孩一样,“嘘!”
小婷和金爷爷说话的功夫,弘哥儿和夏鱼打了个招呼,“夏大哥你好,随便坐。”
“你好。”
夏鱼觉得,眼前这家人,和他们的街坊是真的有意思。
和老家镇上那三线建设后留下来的老人一个样,家长里短,絮絮叨叨,日复一日。
小婷在老头面前撇撇嘴,脸上全是纠结,“徐奶奶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上次都差点肝衰竭了,还喝呢?你也是真能忍,扛不住了才去医院,医生怎么说的?”
金爷爷本来有点满面红光的调调,小婷这么说他,他的脸这下真红起来,那才成了枣色,像关公的脸,竟孩子似的低下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来,“老金!又偷偷打酒了?”
小婷一抬头,“啊,奶奶回来了。”
弘哥儿也迎上去,“奶奶。”
奶奶面有愠色,一把揪到弘哥儿耳朵上,拧老式黑白电视一样拧了半圈,“孙子,你真不懂事!”
夏鱼在旁边看乐了,弘哥儿那一脸的超然劲忽然就飞没了。
到底奶奶就是观世音,一出现,孙子的原形就现出来了。
“哎呀,我错了嘛,奶奶。”
老人揪耳朵,也没用力,看上去应该是不疼的。弘哥儿退到一边去,孩子似的撇着嘴。
小婷满眼爱怜又幸灾乐祸,微微侧着脑袋看着他,片刻又悄悄走了过去。
用她那一巴掌可以扇晕鲫鱼的手,揉着弘哥儿的耳朵,并低声耳语。
夏鱼站在一边,听不见的,但小婷肯定是在问男友‘疼不疼’。
奶奶拿着酒壶,走到门外,有个排雨水的格栅口。
“哎呀,凤梅,别。”
奶奶没听他的,直接就把酒往里面倒,然后稳稳停住,又还给老金。
“给你,”奶奶说,“我不跟徐大姐说,你也别喝了,你儿孙满堂儿子孝顺的,多活几年他不香?”
然后又走到钱箱边上摸了点零钱,“那二两不收你的。”
金爷爷挠挠头,“我还没付钱呢。”
“哦,那好,就付一斤的钱。”
老头无法,只好把酒壶接过去。
刚刚倒酒的时候残留了两滴在壶口,他用食指蘸了,竟放到嘴里吮了半天。
奶奶叹口气,“哎,拿你没办法。”
金爷爷笑了笑,“知道老街坊好,走了啊,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自然是老太太要结伴去跳广场舞,老头要在旁边看了呗。
“奶奶,”小婷跑过去,介绍道,“这是夏鱼,夏大哥,我朋友,也是师傅的朋友,还是爷爷的朋友。”
“嚯,”奶奶上下仔细把夏鱼打量了一番,“这小少爷富态的嘞。”
夏鱼谦虚,“奶奶您说笑了。”
“咸鱼哥,这是奶奶。奶奶叫严凤梅,记住了。”
“记住了,严奶奶好。”
“坐吧坐吧,小夏你随便玩。”